圣血的味道

    凌晨5点,  白炽灯下。

    殷天伏案整理着41号联排特大灭门案重新立案侦查的报告,还差最后一项就大功告成。

    她双目熬得赤红。

    手机在一旁充电,依旧有电话不停打入,殷天索性就静音了。

    老殷从威山执着到淮江,  也没让她心软。

    殷天最烦两个人能解决的事儿嚷得天下皆知,  老殷算是踩着雷了,  闹分局闹成了这个局面。

    埃及艳后是老莫捡回来的流浪猫。

    通体黑色,又高贵又诡秘,  一双油绿的眼睛似是地狱之光。

    她围着已经见底的食盒来回踱步,而后跳到殷天腿上,再勾着桌沿往上爬,  占据着卷宗。

    殷天的眼神和字迹一断,  这才如梦初醒地抬头。

    晨熹初微,透窗洒来一片金光。

    殷天舒缓着脖颈,理了理心绪走向阳台。

    她早已没了当初看卷宗时的心潮澎湃。

    成长了,麻木了,  甚至因为当初太过用力的追念,有了反噬之兆。

    她开始遗忘桑淼淼的五官,桑国巍的声音。

    有时在梦中听到有人叫喊她的名字,那短促的一声,  既像巍子,又像淼淼,  她一回头,是坐在一叶孤舟上的胡志鑫,于牛毛春雨里望着她笑。

    流泻的车辆与行人,蜿蜒在永和寺外。

    朦胧初日下庙宇金光粼粼,像浮云上的海市蜃楼,  缥缈婀娜且肃穆华贵。

    卫生间的冲水马桶响了,老莫怀里揣着六个手机,一股脑散在餐台上。

    殷天侧头回望,屏幕上是六个风格迥异的漫画男人。殷天哼声一笑,“我以为你只接冒险和即时战略,偶尔换换格斗和竞速。”

    老莫从冰箱门内侧拔出一桶牛奶,打开一闻,差点哕出来,里面都成了豆腐渣,她拧紧盖,一个抛物线扔进垃圾桶,“我得跟紧市场啊,我得搞钱啊。一,恋爱系前景斐然,需求极大,小姑娘们人手一个,狂热;一,谁也甭瞧不起谁,谈情说爱怎么了,我喜欢12个男人怎么了,全方位囊括所有类型,这是我对美的一直至高追求。雨果说什么,神了解人类的需要,所以把天放得那么远,把男人放得离女人这么近。”她又拔出第一桶奶,狗一样使劲嗅,味儿挺正,她抱着桶“咕嘟”了一半。

    “雨果说的是‘把女人放得离男人这么近’,”殷天纠正,继而匪夷所思地盯着她,“你这样喝真的不会蹿稀吗?冰的啊。”

    老莫粗鄙地一擦嘴,“性别不同,主客体就不同。在我看来,女人是轴心,”她拍了拍肚皮,“都是从这出来的,必须围着咱们转。但我也够惊讶的,这款游戏从策划到研发到技术主创,竟然全是男的,这说明什么呀?”

    “男人了解女人,多于女人了解男人。”

    “正解!那男人也了解你,多于你了解他。”老莫接着从冰箱挖宝,掏出个三明治,三下五除一扒了包装,一口啃下去,火腿肉冰得她一激灵,“你不是让我查那本书的运输路径吗?”

    殷天心不在焉“嗯”了两声,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夺下她三明治,撇进微波炉。

    “呜呜”转了30秒,她再拿出来原封不动地塞进老莫手里。

    老莫大嘴一咬,热腾腾的蛋黄酱裹着火腿,乍然变得有滋有味,“好吃!”

    她走向沙发,眼神兜兜绕绕在餐盒垃圾中寻摸,“我没查到快递,但在外|网上找到了一个地下房间,存在类似内容的交易,可惜他们守门人太严,我伪了几次都没成功。”

    “类似内容的交易?病理交易,医学交易?”

    “地下房间不是医院,不救人的,有刀,但比手术刀大多了。你不是一直怀疑这书是国外来的吗?”

    “对,封面的zwarboek是荷兰语,意为黑皮书,磨得快看不见了,里面有很多英文和拉丁文,还有我不认识的,完全鬼画符。”

    老莫终于刨出了一份材料,上面尽是毛血旺的红汤油渍,“那你看看,这个人擅长什么?”

    殷天嫌弃地拿巾纸擦蹭。

    老莫一本正经,“这是你溅的,它昨晚在你旁边。”

    殷天白她一眼,垂眸看资料,是一份详细的米和身份信息。

    她一目十行扫过去,在擅长语种的那一栏,看到:英语、拉丁语、荷兰语和法语。

    手机短促震动,殷天一移目光,是郭锡枰发来的短信,“速来长河家园a座。”

    长河家园a座?

    殷天没吃早餐,又被这乌烟瘴气的坏境熏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脑中一时间布满了奇奇怪怪的想法,“你说有没有种可能,这书是他给我的?他用快递做了个幌子,实际这本书就是从41号联排到了42号联排。”

    “在没有定性前,什么都有可能。他刻意接近,一路顺畅,结果太急功近利,步子迈大了,咔,扯了,你生气,往后退,他急了,逼你出现。”老莫吃完了三明治,又灌了两口牛奶,“那这简单啊,你直接顺着后退的劲儿给他来个欲擒故纵呗。”

    殷天套毛衣,穿风衣,整理背包,速度快得像个军人。

    囫囵扎了个马尾,冲镜子抹了个牛血红的双唇,抿了抿,像刚吃完人,“欲擒故纵不是我风格,擒贼擒王才是。”

    她在玄关穿靴,拉开大门,新鲜空气一倒灌,她深吸了好几口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把阳台门打开,大门打开,通风!对流知道吗对流,你自己呆着也不怕中毒了!”她老妈子一样地絮叨,“东西理一理,垃圾扔一扔,甭12个男人,你就踏踏实实找一个男人,好好管管你这癞样!”

    长河家园在淮江市的外沿东南角,离中心老城挺远。

    殷天的的士像条逆流而上的鲑鱼,在东曦即驾中奋勇争先。

    殷天看着侯琢发来的信息。

    他们在威山走访邱辉的同时,技术队在淮江确定了死者身份。

    张美霖,退役芭蕾舞演员,现danceholic少年芭蕾舞团的首席讲师。

    住在长河家园a座1301室。

    昨日队员们走访了与她相关的学生家庭,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张美霖之所以退役,是腿部出现了伤疾,无法面对高压的舞台训练,只能退居一线,主要服务于中产阶级以上家庭的孩子。

    她很富有,家中布置的异常豪横。

    灯饰考究,艺术风格浓郁,处处彰显着价格不菲。

    化妆品、洗漱用品、厨房餐具、散物摆设皆为小众的进口货。

    柜子里的衣着色泽很饱满,清一色的大牌秀款,她似乎极热衷于长裙,有流苏、亮片、蕾丝、甚至还有18世纪,华丽繁缛的英法高腰礼裙。

    客厅中央有一副硕大的肖像:

    张美霖穿着湖蓝色的欧式刺绣长裙,在初雪飘渺的黑夜,走出伦敦西区的her  jesty\&a;039;s  theatre  。

    身侧车如游龙,灯如河,熙熙攘攘,在幽黑与明亮间,似一朵娇艳的蓝铃花,含苞欲放。

    殷天立在客厅中央静静看着,若不是这画勾出记忆,她几乎都忘了自己也曾在西区出现过,泪流满脸地看了场《歌剧魅影》。

    侯琢连叫了她好几声,她才茫然回头,“愣什么呢,她家里有套男人的东西,但没指纹,也没采集到其他信息,现在挺多单身女性都会在门口放双男人的鞋,窗台挂着男人的衣物,这样比较安全。”

    “邻里怎么说?”殷天最后留恋地看了眼剧院,踱步往门外走。

    “说是听到过她跟一个年纪大的女人在争吵,看年龄可能是她母亲,但也没瞧清楚。”

    “一梯两户,好房子啊。”殷天站在楼道里,话音刚落,电梯门就开了。

    一中年女人似是没料到走廊有人,惊得向后退步。

    面色踌躇一番后,避着殷天眼神又上前迈了一步,最终还是怯怯收回,摁了关门键。

    电梯门合上后,一直没动,不上也不下。

    殷天等了半分钟,探身摁键,梯门从新打开,“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们说?”

    女人攥着手腕,低眉思虑了一会才走出电梯,“张老师是不是出事了?”

    “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是这样,我住18楼,我女儿上三年级,她形体不太好,驼背,我听隔壁说,13楼有个芭蕾舞女老师,以前拿过很多奖,我那天就来找她。”

    女人蹙眉回忆,“我下来后站在楼道里听到了很大的争吵声,我本来想算了,但……唉我这人纠结得很,就还是敲门了,进门的时候,卧室门很用力的关上,感觉很愤怒,等我打听完课程,等电梯的时候,屋里又开始吵起来,电梯门关时,我,我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女人有些懊悔,“我没当回事,我吵架也摔东西,但我昨儿听到有人在传张老师出事了,我就想,会不会是……”

    “男的女的?”侯琢在笔记本上飞速记录。

    “女的,声音有些老。”

    殷天突然插话,“你邻居男的女的?”

    “男的,他是做文物修复的。”

    “文物修复?那这会应该在家啊,侯哥,你盯这儿,我去看下。”

    殷天上了1802室,打量着楼道环境,随后敲响了门。

    一个盘发男人端着咖啡出来,彬彬有礼地笑着,“有事吗?”

    殷天亮出证件,“淮阳分局刑警,向您打听个事儿,怎么称呼?”

    “免贵姓高,高烨。”他微微一侧身,让殷天进屋,“不好意思啊警官,屋里有些乱。”

    殷天一进门就看出硕大的工作台是石库门门板改造而成,她敲了敲,竖起拇指,“好品味。”

    “谢谢,要咖啡吗?”高烨很热情,殷天摇头拒绝后,他继续坚持,“不麻烦,咖啡机还没停呢。”

    殷天随着他脚步来到厨房,倚着门口看到了那本《善恶的彼岸》,吐口而出,“出于爱所做的事情,总是发生在善恶的彼岸。”

    高烨笑了,颇为惊喜地看她一眼,随即打了两个喷嚏。

    咖啡机轰轰运作,高烨抬手示歉,“不好意思,我有鼻炎。”

    殷天接过意式浓缩,打量着客厅,文玩满目,溢满着岁月的芳华。

    电视里放着黑白电影《愤怒的公牛》。

    这是个怀旧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13层的张女士是芭蕾舞演员?”

    “我看过她演出。”

    “认识?”

    高烨点头,“认识,不熟,她是跳白天鹅的,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眼神其实很凌厉。有一次我陪朋友去看,黑天鹅的ab角都没法上场,最后让她顶替,那天晚上的掌声格外热烈,那种感觉,就像是,她为黑天鹅而生。”

    殷天漫不经心地听着,踮了踮脚,突然俯身用手掌触摸着地毯,“新买的?”

    “对。”

    “现在手工的波斯地毯什么价位?”

    “这一款两万六。”

    “她跟你熟吗?”

    高烨又打了两个喷嚏,“她看过我展览,我是国美文物保护与修复专业的老师,她看展时我们聊过两句,楼下也碰到过,都住在a座,碰到是很容易的事,她怎么了?昨天就有警察在13层。”

    殷天至始至终都没看他一眼,她一会跪地上扒地毯,一会摸石库门的门板,一会给民国瓷碗拍照,“你很关注她啊。”

    “是,我……”高烨腼腆笑了,“我想让她做我女朋友,但还没到那步,我约了她两次,没约出去,她……她好像有些事,有些奇怪。”

    “怎么说?”

    “我托莫斯科的朋友买了一双芭蕾舞鞋,我拿给她的时候,她家里只有一个人,但她摆了两副筷子,两个碗,菜量也是两个人的,米饭上插了三只烟,最有意思的是她的反应。”

    “什么反应?”

    “一点都不遮掩,稀松平常,反倒显得我小题大做。”

    “你喜欢她的眼睛吗?”

    高烨愣怔一下,不知殷天为什么这么问,“我没有过多注意。”

    “你想让她成为你女朋友,那就说明你对她是有原始欲|望的,那她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脚,”高烨也很坦诚,“里子是畸形的,但面子是完美的。”

    “所以才会送鞋,好,谢谢配合,“殷天一口气喝了浓缩,苦得似啮檗吞针,疯狂吐舌,“很美味,谢谢啊。”

    殷天开门走到楼道,停了步子侧脸回望,她如狼似虎的眼睛第一次正式落在高烨脸上。

    “高先生,门第托洛萨的圣血香水,是以‘让人头晕的重口前调’为卖点,有种匕首泡在血液里的刺鼻金属味,甚至可以说,是打开了吸血鬼的冰箱,腥得让人反胃。你既然有鼻炎,为什么还用这么刺激的香水?这种张扬和疯癫,跟你和你的布置格格不入,”殷天皮笑肉不笑,“你真是个矛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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