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心王八

    丁一远、殷天和侯琢成了过年时庙会捏的泥塑娃娃。

    唯一不同的,  是庙会泥娃,灰身子点缀彩衣,瞧着喜庆,  而他们,通身裹昏灰,瞧着丧气。

    康子是一早驾车,  死皮赖脸跟着米和队伍上山的,刚监视完他们开棺掘坟,  就听见山侧有响动,看着“唔哑唔哑”三个人,抱团儿从林间滚落,像个瘪气的皮球,蹦啊跳啊,  最后砸进泥塘。

    他定睛一看,竟是丁队!

    再一瞧,侯琢!

    最后一个是喷泉一样往外吐泥水的殷天。

    他吓得拔腿冲过去捞人。

    殷天被这么一压一甩,浑身散架,抬眼看人。全都瞧不清五官,黑压灰,灰抑白,白挤黑,像个调色盘。

    片刻后恍惚觉得有人在擦拭自己面颊,很执拗地想擦干净,  可事与愿违。

    对方也不急躁,  一寸寸清理,这让她想起了固执的孙耀明,一点点拔除她脸上积结的血块。

    远处传来哼笑,  她两眼无神地望过去,凭着轮廓猜测,知道了那是谁。

    收回目光,她身子一斜就歪进了丁一远的怀里。

    醋厂里冒烟,酸气冲天。

    如她所愿,米和眼神似刀似斧,柄柄往丁一远身上扎砍。

    康子提前跟村民打过交道,知道青松峡奉养山神,今天是一年一度的请神日,最讲香火因缘。

    他为人油滑,忙向村长道了歉。

    三人一身泥污,想借地儿洗澡。丁一远和侯琢无所谓,可他们忧心殷天。

    衣服湿透贴身,山林阴寒,再一招风,本来就孱弱的身子可不能再躺平进医院了。

    村民们熟视无睹,避之若浼,都不愿借水房。

    最后还是一80多岁的阿婆,看殷天摇摇欲坠,动了怜惜的心肠。

    她把四人领到自家水房内的一口大锅前,指了指殷天“呶,你在这洗,”又指指屋外的灶口,“让你哥兄弟在那烧。”

    “靠,铁锅炖自己啊!”侯琢呆若木鸡。

    殷天冷得觳觫,脚底板直窜凉气,她上牙“哒哒”打下牙,顾不得设施简陋,老老实实等在锅边。

    康子提水,丁队加柴,侯琢煽火,三人忙得热火朝天。

    水渐渐温热起来,殷天关上门,三下五除一扒了衣服,扶着灶边迈进大锅里蹲着,“冷冷冷……”

    丁一远的脸被煤灰熏黑,流着泪埋头添柴,侯琢闷头摇扇,呛得直咳。

    半晌后,终于是舒畅的热温,殷天缩着身子洗脸洗头。

    “殷哥,凉不凉,要不再来点火。”

    “来。”

    “现在呢,现在可以了吗!”

    “再来点。”

    米和已采集好了所有高灿的信息,本应下山。

    可他赖着不走,借了个民居后,安置好团队,就跟到了阿婆的水房,看到三个男人灰头土脸地蹲地生火。

    殷天回复他们时鼻音很重,像是要感冒。

    米和心下一揪,向着房门走去,还离得老远,就被丁一远的目光剐停。

    “和律,不合适吧,大庭广众下犯流|氓罪啊。”

    “我们——”

    “——甭你们我们,你和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们不熟!听见吗!”

    丁一远拿着柴火棍起身,甩了甩冒火星的棍头,双目兀的锋锐,“她是好警察,我们都替她爱惜羽毛,你们长阳甭想拿她开刀,我见识过你们断章取义的本事,”他机敏地环顾着周遭,“怎么,想进去拍裸|照,以后拿捏威胁啊,今儿你们若是谁想靠近她,除非淮阳警察全他妈死绝了,明白了吗!”

    “我没有——”

    “——你有,你们都有,你们长阳能把一个刑警逼得辞职,逼得跳楼,是不是觉得自己特有能耐,”丁一远食指狠狠戳这米和肩膀,“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们是怎么‘杀’了我的搭档,所以规矩点,不然我下半辈子,什么事都不干,就只招呼你们。”

    殷天一脸酣畅,裹着阿婆的花棉衣出来,跟一小老太太似的。

    侯琢噗嗤笑了,“殷哥,这样才对啊,多接地气,别老在神坛上挂着,没事都下来走走。”

    换了水,侯琢第一个去洗。

    殷天坐屋外小板凳上看之前的笔录,“时间对不上啊,丁队你看这,她父母说她从来都是放学就回家,可这一户提到看见她背书包回来时,正在放《插秧大队》。镇上的中学5点放学,她回到家5点45分,《插秧大队》播放的时间,”殷天举起手机,上面是电视剧当年播放的卫视时间表,“是8点05分。还有这儿,还有第三页,第八页,都有矛盾,她父母没一句实话。”

    等丁一远洗完后。

    康子和侯琢留下来整理水房,然后去开棺现场查看高灿尸表。

    殷天和丁一远则去了村口的第一户人家,那妇人正在扫鸡舍,“对头,她回来地晚,留在镇上去录像厅看录像,她跟那个放映员谈朋友,天天说要做明星,嘴巴涂成大红色,天天不三不四,这种女女孩子丢死人喽,她父母,”妇人拍了拍脸,“这里没光,骂也没用,打也没有,有一天晚上,直接跑出去不回来啦,哎呦,脏死了!”

    问了一大圈,相差无几。

    他俩兜到了高灿家。

    高灿的房间紧锁,瞎了只眼的母亲,枯发灰白,手腕哆嗦着开锁,“我身子不好的,陪不了,你们自己看。”

    房门推开的瞬间,殷天终于知道她名声劣迹的原因了。

    人都喜欢排除异己。

    高灿的喜好与青松峡民风格格不入。她的衣柜,门板张贴着九十|年代的明星海报,床头摆着时尚公仔,虽结满尘土蛛丝,但依稀能看出是流行风格的设计。

    床下一排色泽夸张的高跟小凉鞋,殷天拿自己的脚做比对。

    这约莫是高灿高中时穿的鞋,被养护的很好。

    天天踩着它们爬山路进乡镇去学校,殷天笑了,好爱美的姑娘。

    高灿还用红色的帘幔遮住了床体,时间一久,成了铁锈颜色,的确有一种欧式堡垒的没落质感。

    殷天的太阳穴开始跳疼,她轻轻揉搓,在高灿和她父母的房间里频繁穿梭,看了四五次,才终于找到别扭的地方。

    这里的床具都是一户姓朱的人家打制而成,他们喜欢在床内囤物,所以大床本身就是个硕大的箱囊,做贴地设计。

    但高灿屋内的不一样,她的床有欧式花纹,高高悬地。

    殷天爬伏下去,边看边摸索。

    突然她身子停住了,不动了,脖子诡异地扭着,像是看到了什么,神色骇然起来。

    丁一远忙把她揪出来,看她惊惧模样,忙自己俯下身,却被殷天一拽,“把床翻过来,翻过来才能看清。”

    两人竭尽全力,才倒翻床板。

    丁一远看到的刹那,怛然失色。

    床板的背面钉着一幅老旧巨大的画作。

    画上一个蓝衣男孩面无表情盯着他们,旁边是个及肩高的诡异木偶娃娃,眼睛似两个幽幽黑洞,男孩身后是扇落地窗,黢黑一片,弯月下,11只形态各异的白惨手掌或抚摸或拍打,齐齐出现在男孩身后。

    “这是《迪奥的世界》,美|国画家比尔斯托纳姆在1972年画的,是一幅闹鬼图,传说看到的人或解读过它的都会死于非命。”

    “谁会在自己床板下钉个这样的鬼画,天天背对背贴着。”

    “这画在西方,是有诅咒效力的。”殷天用手轻轻触了触画布,“谁会用这种方式去怨咒一个高中女孩。”

    “叫侯琢回来提取指纹吧。”

    殷天的脑袋愈加抽疼,像被反复碾轧,捣碎。

    这种疼痛传至她眉眼,她鼻骨,半张脸都感觉被重锤击打,她身子趔趄一晃,忙抓住椅背强忍,装作无事。

    天渐渐暗沉。

    村长架不住他们身份的威慑,勉强安排了一间小房,里面堆放杂物,只有一个长炕,连桌椅都没有。

    反观对面长阳休憩的屋子,正喜滋滋地被招待,村长杀了只鸡,爆炒后送来,还拎了两壶自家酿的糯米酒。

    尸表检查和墓穴勘查都完成了,他们将画作打包,准备拉回分局入库。

    四人懒得看对面的载歌载舞,各自抱着泡面往山林里走。

    选了个避风的石堆旁,吃着聊着。

    丁一远目光悠远,看着被浓雾隐遁的山体,“你相信山神吗?”

    殷天正埋头吃呢,见半晌没人回复,抬头一看,丁一远正瞧着她,她这才知道,是在问她。

    又嚼了两口,灌了半桶汤,她擦了擦嘴,“我10岁看《托垃》,那是犹|太教的诫命与教义,也看《楞严经》、《法华经》,看《新约圣|经》,还有道家的《玉皇经》,那时候一个人守着一栋房子,无事可做只能看书。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的,穹窿浩浩,宇宙无垠,不是肉眼凡胎能解析,能明确的。”

    “我相信磁场,相信有人有鬼,”她吃完了,用叉子扒拉着泥里的蚯蚓玩,“我邻居被灭门后的很多年,我都保持着跟他们对话的习惯,我不知道除了他们还能跟谁说。存在即合理,人做每一件事都会给予它合理性,所以我就告诉自己,他们一直都在,只是我看不见,但看不见不等同不存在。”

    康子点头,“我认同啊,每次进解剖室,都觉得膈应,感觉有东西在看我,我就把这个认定是亡者对咱们工作的期盼,只有水落石出,才能彻底安息。”

    殷天想起身纾解闷意,不料一抬臀就天旋地转,胃囊倒流,刚吃的方便面全吐了出来。

    侯琢吓傻了,忙拍她肩背。

    丁一远看她面颊两坨红晕,心下一惊,捂上她额头。

    果然,在发烧!

    丁一远威严一喝,“回城!”

    侯琢背着她跑向小屋,越背越不是滋味,“康子,咱以后好好监督殷哥吃饭吧,这也太瘦太轻了!”

    米和虽跟团队吃喝打闹,但余光一直锁着远处四人吃饭的石堆,现下侯琢火急火燎地跑回来,殷天的脑袋沉沉,就垂在一侧。

    他猝然起身,撒腿向他们跑去。

    丁一远斜身一挡,“不合适,和律。”

    “她怎么了?”米和死死攥他胳膊,想冲撞他的拦截,“我问你她怎么了!”

    “不用你担心,我们现在就带她回去。”

    米和吁气做深呼吸,扭头看向浓雾,“没有人引导你们出不了这个山,天黑迷了道更危险,我现在去找药,尽量撑到天亮再下山。”

    丁一远甩开他手,“我凭什么信你。”

    “你告诉我她什么症状!”

    “发烧,头晕,应该是脑震荡没有康复完好,又滚下山。”

    米和脑子一炸,阴寒地看他一眼,扭身向村长家疾跑。

    半个小时后,带回来一袋子药浆药丸,那是他挨家挨户敲门买来的。

    可丁一远还是不让他进屋。

    “你让我进去看她一眼!”米和脖颈的青筋乍现,已是震怒之兆。

    康子一言不发,直接将门板踹紧。

    米和一肚子火无处卸,在门口站了半天,愣是用鞋头把门侧的墙皮全磕了下来。

    他不死心,要再接再厉。

    殷天的房间有个气窗,高高悬着,没踩踏物。

    凌晨2点,米和抱着被子开始翻窗,他“吭呲吭呲”爬得一头汗。

    不是他摔,就是被子掉,反反复复,焦头烂额。

    终于看见了殷天,睡在床炕的最里端,可能是吃了敏使朗,眩晕的症状减轻了许多,睡得还算安稳,但可能是药物副作用,让她肠胃不适,边睡边打嗝。

    米和看得心焦,一个重心不稳,又栽了下去。

    丁一远看着卷宗,侯琢正跟老莫聊天,康子把记事本架腿上,正写着什么。

    三人都没睡,围着殷天坐,就听见外面一口一个“shit”和“fuck”。

    当米和终于抱着被子,半跨着坐在窗户上时。

    三个老爷们就立在气窗下,桀骜不驯地抱臂仰视着他,六只眼森森然。

    米和上不上,下不下,但他把狼狈掩饰得很好,双目只锁着殷天。

    丁一远似大哥,康子似老一,侯琢似三哥,他们狼犬般,持之以恒地戒备着米和。

    沉默游戏最终没坚持太久。

    丁一远先出声,“不合适吧,知法守法好公民,和律,翻墙头啊。”

    康子奚落一笑,把房门一开,“进屋跳窗,门路不对啊和律。”

    他“嘭”得再甩上大门,“有道你不会好好走。”

    炕上的殷天被惊动了,“哼”了两声,扭过头继续睡去。

    他们没被子,三人把毛衣和外套全都盖在她身上,裹得跟个千层面似的。

    “咱殷哥淮阳分局一枝花——”侯琢向上一跳,生猛地把米和的被子拽下来,“——可不能被吃煤的乌龟给叼了。”

    “吃煤的乌龟?”康子有些惑然。

    丁一远抬眉,轻佻地看着米和,咧嘴一笑,“黑心王八呗。”。

    米和再一次被残暴驱逐,他垂头丧气,也没再折腾。

    三匹狼一夜没睡,算是相安无事。

    凌晨4点30分,东曦即驾,微光浮浅。

    侯琢背着殷天一开门,就被一横呈在地上的庞然大物绊倒,要不是丁一远扶得快,直接就趴在了地上。

    定睛一看,是睡眼惺忪的米和,被他这么一踢,正揉着眼飞快爬起。

    “真是韭|菜割头不死心啊。”侯琢猛退一步,让位给丁一远。

    丁队两臂一抬,直接将米和推攘出去。

    身子趔趄向后,眼看就要仰倒。

    丁一远又一把抓住他臂膀,让米和稳当停住,“和律,别让我们难做。”

    “让我看她一眼。”

    “也别让你团队难做。”

    米和微微侧头,团队里的男女都立在篱笆院中静默地望着他。

    “她身子没好全你们就带她出勤。”米和咬牙。

    “这是她的选择,我们这个职业,没有后退,只有前进。”

    “你让我看她一眼!”米和听见殷天咳嗽,急了,想冲破防线,却被丁一远狠狠压制。

    “和律,你应该知道,殷天这种性格的女孩在警队是很吃香的,我特想把她挖到一中队,这样我就能时时刻刻见到她,我丁一远喜欢的,一定会好好珍惜。我听说她在追你啊,但你玩砸了兄弟,你这身份,这官司,你那些肮脏手段,她还没见识过,我一定会把她带到旁听席,让她看看你是怎么一口一口吃下这人血馒头的,这官司赢不赢,你都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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