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不真实的爱人

    殷天和张瑾澜在福林旅馆208房间住了一晚。

    从来没有人点名道姓要住凶宅,  老板娘愕了好久,盯着殷天一拍桌,  “你是那个警察,  吃瓜子的那个。”

    办理好入住。

    张瑾澜细嚼慢咽地啃着玉米,在走廊回老殷电话,“我本来是过来吃饭的,什么密谋,  密谋什么密谋,  她穿着拖鞋当程咬金,  直接杀出来把我给劫了。也好,  跟我一起总比一个人强,当散心了,明儿我再送她回去,  都跟你们说了,不要看太紧,  物极必反。”

    张瑾澜进屋时,  殷天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冲着凿烂的墙壁抽烟。

    她哀容锁面,  眼泪直流。

    自从离开张美霖家,就是这半死不活的模样。

    她盯着那墙壁看了太久,张瑾澜迷糊入睡时已是11点,  可她还是未动,  像个伶仃地石雕。

    左侧的床头灯没灭,鸭黄的光晕笼着她,凸显了面黄肌瘦的憔悴。

    整整两包烟一根不剩,屋子里能腾云驾雾。

    殷天站起来时,屁股和腿都是麻的,  腰也酸楚,她僵硬地拖着身子进卫生间洗澡。

    水“哗哗”到一半,门外阵阵嘈杂,似是有男女的言谈。

    她关了花洒,倾耳听了半晌,是高烨,竟是高烨的声音。

    殷天升起了一身寒颤,怕张瑾澜有危险,顾不得擦水,囫囵套上衣裤就开门冲出。

    在张瑾澜躺着的床上。

    张美霖正捧着pad,看着新闻视频中武仕肖从21层抛物线般地砸落在地面。

    每一遍结束,她都会执拗地把进度条拉回到开头,有着凄入肝脾的契而不舍。

    4遍。

    12遍。

    17遍。

    25遍。

    张美霖看到最后想挖了眼睛,她歇斯底里地哭嗥。

    整张脸蒙着水雾,青白的指骨已经逼向眼眶。

    高烨一把扔开pad,抱住她,

    张美霖攥紧他毛衣大口吸嗅,全身痉挛一样抖抖瑟瑟。

    殷天静默地看着,一头湿漉的长发漓漓淌水,浇透了她整个后背。

    可她无动于衷。

    张美霖发现自己指尖抠进了他毛衣,忙急促推开,从包里拿出酒精,小心地擦拭着指甲缝隙,“对不起,我就是想,想再疼一疼,人死了,就没感觉了,”她泣不成声,“对不起,让你这么做对不起,高烨,对不起。”

    高烨走到电视柜前穿上厚实地墨绿色雨衣。

    殷天注意到这个时候墙体已经被凿得面目全非。

    张美霖掏出一瓶香水,往空中痴迷地喷施,“这个叫解|放橘郡,代表着自由奔放,生机勃勃。我的自由啊和我的生机,都是他给予的,只有跟他在一起,才能做只麻雀,叽叽喳喳,上蹿下跳,不是天鹅,我一点都不喜欢天鹅。”

    张美霖慢慢起身,涕零如雨地看着高烨,“您搬运我的时候,能不能请您骑车,经过东经消防队,我想最后一次贴过他生活的地方。”

    高烨颔首,走回床畔立在她身后,一把尖刀从她耳侧探上前,“后悔还来得及。”

    张美霖摩挲着面颊笑了,“我要再熬下去,就越来越难看了,他还没见过我跳舞呢,不能太丑的过去。”

    高烨猛地闭眼,泼辣一割。

    张美霖疼得彻心彻骨,可她一脸静穆,强忍着没有叫出声。眼前灰蒙蒙落雪,冷得啼饥号寒,再红通通烧滚,烫得皮肉卷边。

    飞溅的血迹和组织喷到了殷天脸上。

    她两腮紧咬,难以置信地向后退,撞到门框上

    张美霖挣扎地向前走,踩出一串血脚印,走到房间中央“啪”地双膝跪地,下意识捂住脖子。

    她爬起来,又摔倒,爬来,再摔……

    高烨不忍看,想上前搀扶。

    张美霖“嗬嗬”斥退,“别动!别动……不要留下……对你不利的证据!”

    高烨攥着刀,双目惊跳地看她背影。刀锋割破他食指,也不觉痛楚。

    张美霖的脖子像张咧开的血盆大口,她疼得站不稳,可还是坚韧地回头望他,“你帮了我,你让我上了天堂……高烨,你是个很柔软的人,可为什么对她这么坚硬,你听不见她的哭声吗……”

    张美霖流逝着生命,双目讷然起来,低声呢喃,“风能听见,车子能听见,太骑寺的钟声能听见,青松岭的娃娃树能听见……我也能听见,可你为什么听不见……或许听得见呢,是你,自己遮住了耳朵……”

    高烨被她的话震得荡魂摄魄,缓缓滚下一行泪。

    张美霖凄婉地傻笑起来,“不要哭,不要怕,不要躲,有一个人爱你……很好的……谢谢你啊……谢谢……”

    张美霖轰然似断线木偶砸在殷天脚边。

    殷天一屁股跌地,颤着胳膊向她摸去,张美霖如沙如沫,被朔风一卷碎在云雾中。

    房中只有沉睡的张瑾澜和半面烂糟糟的破墙。

    殷天怔在原地良久,缄默地看墙体被凿碎的边沿,突然旋风般地往楼下跑,戛然而止停在前台,“我要榔头。”

    老板娘瞪眼,“做啥子?”

    殷天拍下警官证,“给我榔头!”

    老板娘看她满脸泪痕,双眼灼红,一身的漠然和阴狠,只觉得那气势有股泰山压顶的凌厉,只能去工具房给她一把。

    殷天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报警了。

    一榔头下去,闷声巨震,墙面皲裂!

    张瑾澜猝然惊醒。

    气势浑厚,殷天抡开膀子凿着旁边的白墙。

    她面颊抽紧,浑身都绷着劲儿,像一张蓄满能量的长弓。

    一下一下,地动山摇。

    “谁啊,大晚上施工,让不让人睡觉了!”

    “怎么回事啊?”

    “还有孩子,明儿一早去挂号,搞什么呀!”

    一盏盏灯亮起,一扇扇门拉开,一个个孩子哭得滋哇乱叫。

    有男人满走廊寻找着声源,最后停在208门口前拍门。

    殷天置若罔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忧愁如山,苦闷似海。

    左手用了太强劲地力道,开始战栗,可她咬牙不停歇,侈侈不休。

    墙灰簌簌扑落,染得她满头白雪。

    走廊人群里披着军大衣的女人突然怪叫,“别敲你别敲,208,这是208,我听打扫卫生的说这房间死过人哒,就是前段时间!”

    “那不是谣言吗?”

    “死了的,我也听说了,说特别惨,脸都没有了,来了好多好多警察。”

    “哎呦嘎吓人啊!”

    “真的,那个血啊淹过脚面哩,说是为了毁尸灭迹,把墙都打烂了。”

    话音刚落,又一阵地动山摇。

    敲门的男人畏怯地缩回手。

    张瑾澜准备出门解释。

    “吱嘎”一声,门拉开小缝,她刚要踱步。

    “鬼啊!”走廊先是静谧片刻,而后哀嚎一片,个个抱头鼠窜。

    “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打扰了!”的致歉声此起彼伏。

    派出所的警察来了,张瑾澜说了情况。

    小伙子愣头青,一听可能有新证据出现,蠢蠢欲动就要帮手,被张瑾澜拦下,“小周是吧,你去外面守着,她一会就好。”

    殷天眼睛被蒙了灰,她停下揉眼,可抡锤声没有歇息。

    在她的一侧,张美霖穿着一身雨衣,听着窗外的装修声,每一次电锯电焊,她就抓紧凿打。

    1个小时后。

    殷天躬身喘息,右手抓着左手,可没用,胳膊还是抖得跟摸了电门似的。

    张瑾澜靠着窗,骇然地几乎说不出话。

    两面墙凿锤得一摸一样!

    “方小萍说张美霖是左撇子,为了掩饰,她或许会用右手。我惯用右手,所以用左手,力道,方向,高度,这都不可能是一个一米八六的男性所完成的。张美霖,是张美霖,是她雇凶杀人。”

    “你是说,是她雇的高烨,杀了她自己。”

    “《海德堡要理问答》,或生或死,我的身体和灵魂都不是属于我的,乃是属于我们信实的救主基|督耶|稣。一个虔诚的教徒不允许被自|杀,她想上天堂,因为武仕肖是火海里逆行的英雄,他在天堂!”

    “这倒是可以理解。”张瑾澜轻轻一叹。

    “她试了所有方法,还是没有自愈,没有成为幸存者,”殷天颤栗着看着两掌,也有些魔怔,“如果,如果我当年跟她一样怯弱,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你身边有很多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救治你,虽然你一直觉得自己在孤军奋战。就好比你和老殷异地而居,虽然不见面,但你知道这个人存在,存在即是一种力量!什么叫孤家寡人,”张瑾澜指着那面墙,“张美霖才是,没有人会用力地探测她内心的悲喜,没有人会去知疼着热地问候,在她的语境里,树尚且扎根,可她却无法脚踏这片大地,来去赤条,时间久了,她坚信自己是该死的。”

    殷天不声不吭地摸烟,被张瑾澜一把扯下,“非得抽个肺癌晚期才罢休是吧。”

    “不是,我只是……”殷天向上抬眼,“我只是不想哭,我好难过啊……”

    次日下午,七中队在长河家园逮捕了高烨。

    他重新入座淮阳分局的07审讯室,米和也紧跟而来。

    两人都翘着二郎腿,指尖轻一下重一下敲击着桌面,异常松弛。

    侯琢神色冷峻,“今早在福林旅馆的顶层水箱里找到了这个,你看看眼不眼熟?”

    高烨不说话,只邪性地笑。

    殷天推门而入,“你先出去,我来吧。”

    米和清楚自己身份,他一向把事业和生活分割地透彻,眉目冷淡地扬笑,“也好,殷警官明事理,不会拿着个三无证据来诈我们。”

    殷天轻轻笑,她左手掌扎着绷带,有呛人的红花油味。

    夜里没睡,有些疲颓,嘴里嚼着槟榔,漫不经心地看着高烨,“甭紧张,咱就唠唠,我先开头,说错了你指出来。”

    “严重的暴力倾向或多或少来自于家族遗传,又因为童年创伤患有躁郁症,在安方接受心理咨询的治疗,安方之前,你一直在淮医三院就诊。完美无瑕的学术简历和性|情伪装,让你顺利进入国美教学,很受学生们的喜爱,充实的,有温度的,你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欣喜学生们的撒娇,沉迷于他们依赖你的样子。”

    殷天把监控的照片拿出来,“这是张美霖第一次跟踪你,这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在第五次之后你们开始保持联系,她频繁的接触你是因为她翻看过你的病例。她是老板,要找一个可靠的员工,完成任务,你们是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

    高烨目光虚空,似听非听。

    的确,他很早就察觉到张美霖的刻意接近,他按兵不动,等着她先亮相。

    那是个暴雨天,黑云低压,让人气息奄奄,他们从心理咨询室回来,张美霖邀请他进屋喝茶。

    两人都淋了雨,她眼睛刚哭完还是肿的,瓮声瓮气给了他一条新毛巾。

    她是冲泡奶茶的高手,锡兰高地红茶配牛乳,高烨一口下去,温热四通八达。

    张美霖看他喝得惬意,将一个硕大的旅行包提到茶几边。

    高烨一眼就看出那是一袋子钱。

    果不其然,张美霖顾不上抿茶,就往桌上一沓沓垒钱,砌成了一面红墙,她嫌不够,还掏出两张银行卡,“这是200万现金,两张卡一共690万,是我现在所有的积蓄,我想……我想请您帮我,”张美霖的泪又滚出来,她快速抹去,“帮我杀一个人。”

    “谁?”高烨沉沉开口。

    她把一个女人跳舞的肖像照推了过去。

    高烨举起相片,让女人的脸和张美霖的脸齐平,是一摸一样的面容。

    他嗤然一笑,“你有个同胞姐们?”

    “是我,我想请您杀了我。”

    高烨猛地蹿起,大步走向门外。

    张美霖心急如焚,“高灿!”

    高烨听到这名字,霍地转身,凶横地盯着她,“你叫谁!”

    “那种感觉您懂的,您明明就懂的,您为什么装不懂!”张美霖已经太有没有安眠,她神经极度衰弱,萎靡不正却凭借一股强韧硬撑,她抽出一沓高灿照片捏在手里,“我收集了好久,才找到这些照片,这都是跟她谈过恋爱的男人,这个男人,你看他眼睛像不像你。这个,鼻子是不是相似,这个,这个下巴一样吧,这个男人的耳垂有一颗痣!”

    张美霖支棱着双腿走到墙边,一把拽下一面黑绸,“高烨——!你看清楚这是什么!”

    黑绸飘落,高烨看向墙面的刹那魂惊胆落!

    那是用不同男人的五官拼凑出来的他的照片!

    高烨牙都快咬碎,冲冠眦裂,全身血液都在沸腾叫嚣,他扑向张美霖,掐着她细瘦的脖颈,“你想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理解这种感受的,”张美霖声泪俱下,“你懂的,即便你伤害她,欺|辱她,可在她眼里你是救她命的人啊!”

    “闭嘴!”

    “因为你挡在她和她父亲之间,她减轻了伤痛,是你救了她,你是光啊,是她生命里的光啊!”

    “闭嘴——!”高烨狂暴地加大手劲儿。

    张美霖气咽声细,“也许我爱的已不是你,是对你付出的热情……”

    高烨大惊,她哀泣的模样勾魂,像极了那夜心如死灰的高灿。

    他骤然松手。

    张美霖却不肯放过他,上前一步,“就像一座神庙,即使荒芜,仍是祭坛。”

    高烨震悚着后退。

    张美霖再逼一步,“一座神雕,即使坍塌,仍然是神!”

    高烨狰狞灰败,蹙眉看着她,张美霖枯瘦的手指抓住他两臂。

    “《献给我不真实的爱人》,她到最后已经不想自欺欺人了,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你不是真实的,你或许只是她重创下产生的自我保护机制,她从绝望到无望,你知道这种过程多漫长吗?我以为我能熬过去,三个多月了,一天比一天疯狂……”她声音渐渐轻微,“武仕肖如果看见了她,豁出命都会救她,她离那个老太太这么近,是她自己放弃了,她放弃了,她让浓烟烫进她的食道,烫毁了她的灵魂,高烨,她放弃你的时候,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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