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怀疑我会杀她?

    次日清晨,  紫向阳幼儿园的家长在淮阳分局门口集结。

    乌泱泱约莫二十多人,挤得接待室没法下脚。

    内保处迅速维持秩序,可显然是多虑了。

    众人井然有序,  轻声细语,  年迈的入座,年轻及中年家长整齐地静立在四周。

    幼儿园园长是个戴珍珠项链,穿着时尚套装,  踩el小高跟的40多岁女性。

    她客客气气,颇有涵养,  却也不亢不卑,  将幼儿园的介绍册递给秩序负责人。

    “您好,我是紫向阳幼儿园的园长魏敏,  我们听说了陆老师的事情,有一些情况想向你们反应,  你们无需忧虑,  我们不会闹事,紫向阳是全市最好的双语幼儿园,我们对家庭的筛选极为严格,不会让双方出现任何难堪的局面。”

    家长群里有78岁的大学物理学教授,  精神矍铄;有46岁的半导体公司董事;31岁国航乘务长,  35岁的中非交流研究所地缘政|治分析部主任,40岁淮江出版传媒集团内容评估总监……

    郭锡枰组织所有在岗队员和文职警员去问话。

    随处可见两三人一簇簇,天女散花挤占了整个淮阳分局的一二层。

    “我女儿玩旋转木马摔下来,那时候大堵车,  陆老师二话没说抱着她跑了两个街区,直冲人民医院急诊室。她管陆老师叫陆妈妈,我心里难受,  就过来挑刺儿,来了几次,心服口服,他的确做的比我好,比我尽责,我女儿头发软,他扎的不疼,我扎的疼。”

    “你有孩子吗?那你看孩子是什么眼神?那你看过他的眼神吗,他看孩子的眼神,如果没有,为什么会有底气去指责他。”

    “守正直而佩仁义,他当之无愧。”

    “我和我老公都不是有耐性的人,他是赛车手,我是个编剧,每天写人都写不过来,根本没法辅导作业,也不是没辅导过,我过于感性,差点就同归于尽了,陆老师不一样,”那女人“咣”一声拍桌,“我就没见过这么有耐心的人!”

    “他不可能伤害任何人,他宁可伤害自己也不会让别人受伤。”

    “爱所有人,信任少数人,不做错事,这是为人的纲要。我这个工作注定是要对“人”保持起码的警惕性,可我信任他,信任他像天使一样教我的两个孩子去学会爱和分享。我大女儿很自私的,尤其有了妹妹之后,太强调自我的重要,是陆老师一点点潜移默化地影响,让她有了我们都很吃惊的变化,这对她一生都有意义。”

    ……

    “信任”、“仁爱”、“耐心”是他们言语提及次数最高的词汇。

    倒是符合黄志标的问询笔录,要么是陆一盔甲面具太厚,要么是另有隐情。

    郭锡枰把所有的笔录汇总给了殷天。

    殷天正在去找张瑾澜的路上,她因马悦琪的失踪对自己的判断力产生了强烈质疑,不敢再轻易下结论,显得缩手缩脚。

    周三,张瑾澜通常都在心理干预及治疗研究所坐镇。

    小白楼在年中的时候被刷成了土黄,丑得人神共愤。殷天下车一看,土黄算是种委婉的表达,屎黄才得其精髓。

    老旧瓷砖的走廊里人山人海,殷天强行挤过去,跟个大马哈鱼洄游似的,遭了一路的骂。

    张瑾澜在卫生间门洗小花瓶,她新买的两个多肉因为浇水太多,烂了根,彻底枯谢。

    殷天到办公室困得两眼迷蒙,被阳光一蛰,眼泪止不住的“哗哗”流。

    她给自己泡了两杯咖啡,偷摸拿了俩肉包,狼吞虎咽,嘴巴嚼得正变形时张瑾澜回来了。

    “你倒是不客气。”

    殷天撅嘴想回答,一吐字就往外喷肉馅。

    张瑾澜怒瞪,“吃完再说,刚打扫的房间门,你要累死小刘啊。”

    她戴上老花镜对所有的资料雕章琢句,“有没有心理治疗的就诊记录?”

    “没有,周边的医院和咨询室都摸了一遍,没动静,但我觉得应该有人一直在帮他疏导。”

    “睡眠情况怎么样?”

    “少,业主和邻居反应是个夜猫子,晚上喜欢画画,半路出家但上手极快,很多孩子的微信头像就是他画的。”

    “你怎么看?”

    “我……”殷天抽着纸巾擦嘴,“我不确定……我也……说不好。”

    “他把你个打败了?”张瑾澜摘下老花镜,凝睇她,“没自信了,到我这里来寻求佐证?”

    殷天面色不自然,夹着别扭劲儿,轻轻颔首。

    “你之前的分析至始至终都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是我看到那些照片,也会给出一致的评估,是敌人太狡猾,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你可从没夸过我,”殷天撇嘴,“这节骨眼儿上说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讽刺。”

    “有没有考虑过躁郁症?”

    “有,虽然没经过正式诊断没法下结论,但他很多行为是符合病征的。”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双相情感障碍的临床表现很复杂,有些人的狂躁性不明显,情感高涨,精力奔逸,语言丰富多彩,是个绝佳的辩论者,领导者和孩子王。抑郁时情绪低落,愉悦感丧失,所以会在深夜出现这样的画作。”

    张瑾澜举起其中几幅,都是灰黑背景,一个小男孩站在一群孩子的中间门,抱住自己流泪。

    “侯琢说这是他的童年,但我觉得周边这一圈孩子是他现在的幼儿园学生,中间门的是他自己,缺失童年的人将情感投射到孩童状态,那些都是他的玩伴,所以他付出巨大的热情与真挚,跟他们相处。”

    “一定有一个触发点。”

    “对,这让他采取了跟踪的行为,无论是马悦琪还是庄郁,都触碰到了他的雷区。”殷天双手插兜,兜里有一厚纸片差点刺破她肌肤,掏出来一看,是那个女保险员的名片。

    “一个从小受尽至亲折磨的人,什么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张瑾澜好整以暇,她已经知道了答案,在等殷天觉悟。

    殷天此时正浸浴在筛选回忆的迷宫里。

    长久的失眠导致她记忆力有时会出现不可逆的迟缓,抓住了,可有不清晰,越想越茫然。

    那个女孩的话很重要,她绞尽脑汁。

    说了什么,她说了什么。

    她说当警察不挣钱,她会接替她上司坐上高位。她说马悦琪女儿是小尖脸,母亲是国字脸,不像是一家人。她说女儿怕母亲,在有人突然抬手时,会出现面对暴力时本能的恐惧与退缩。她说她给女孩戴围巾,看到脖子有大面积的瘀青。

    “虐|童,”殷天缓缓吐字,“那就是陆一所不能忍受的禁区,他撞见过马悦琪在虐待孩子。”

    “其实无论有没有躁郁症,这都是他人生的禁区。”

    手机震动起来,殷天连忙接听,是华子兴奋的叫喊,“殷天姐,我查到了!马悦琪不工作的空档期究竟在干什么,她是故意不填写信息的,那工作差点让她吃了官司,在干前台之前,她是个幼教。”

    “幼教?”

    张瑾澜听罢摆手一笑,“通了。”

    “对对对!她是金香幼儿园的幼师,虽然是自动离职,但有传言说她有极度恶劣的虐|童行为,我也没听清,那保洁说话有口音,说是什么拿小针刺孩子小腿,玩游戏的时候故意扇打孩子什么的,最后是被园方逼迫辞职的。”

    “你现在就去金香,我马上就到,亮了证件直接找园长,别墨迹!”

    “好好好,我这就去。”

    殷天把资料一叠塞包里,“回头请您吃饭,”

    她急匆匆往外走,突然想到什么,又探头回办公室,“他还绑架孩子,这么说有可能不是在绑架,但也不一定,他可能最喜欢她,想收集娃娃。”

    “伤害大人,是想根治孩子的伤痛,但绑架孩子,就说明他无法撼动那个大人。”

    殷天一怔。

    张瑾澜静静看她,“那是庄郁的孩子,我听老殷说庄郁的父亲是叶绒撞死的,你也在跟踪她,我以前很担心41号会画上句号,我甚至希望永远都不要有那一天,因为那势必会引起你作出非常理的事端,现在,我所担心的事情在一一发生,我是你的导师,更是你的治疗师,我比任何人都在意你的精神状态。”

    “你怀疑我会杀她?”

    “如果有一天你疲倦了,觉得不舒服了,记得一定来找我。”

    “你怀疑我会杀她?”

    “一个问题有百种千种的解决手段,杀人是最下等的,哪怕诛心呢,诛心诛好了也是个妙招,毕竟活着才身在地狱,你是最有体会的。”

    殷天彻底静默下来,沉沉看她。

    张瑾澜随意摆弄着花草,“你会怎么样,你自己心里很清楚,我比你更清楚,我当年就跟老殷说过,凶手在那一晚不止杀了4个人,我很担心你会得躁郁症,你随后的状态也很像。然后,我就看不清你了,你学会了伪装,学会演戏,你比胡志鑫更适合去当卧底,是我义正严辞拦了你的路。”

    “为人孤僻,但行事圆滑乖张,见人化人,见鬼化鬼,擅诛心,可潜伏,但易反水。”

    “对,即便到今天,我也是这样的评价。”

    殷天眼观鼻鼻观心。

    窗外的乌鸦猝然腾起,她兀的一惊,睫毛轻晃,腿一迈,疾走出小白楼。

    她在张瑾澜面前永远落下风,这没底气便来自于她的导师一直能洞彻出她的“杀机”。

    殷天几乎是落荒而逃,她有些后悔不该来找张瑾澜,尤其是这个节骨眼。

    去幼儿园的路上,她给庄郁打电话,开门见山问她有没有虐待过陈念阳,

    对面显然是听懵了,沉寂了半晌,开口都有些结巴,“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她不虐待我就不错了。”

    殷天是相信的。

    陈念阳果敢自信,精力充沛跟个猴一样上蹿下跳,八面玲珑是做班干部的料,一个受虐待的孩子绝不会有那样的风采。

    绑架陈念阳的目的是什么,殷天想不明白。

    导航提示金香幼儿园就在附近,她张嘴松动着面目表情,敲锣上阵描油彩,她决定让华子唱红脸,她唱白脸。

    金香也是所私立幼儿园,位于东城。号称多语种教学,是外交官的摇篮。

    除了英语,还教授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聘请了5位外教。

    园长是个刁钻的老太太,又瘦又小。

    长得就倔,面皮耷拉着,一脸穷凶极恶。

    华子软硬皆施,就是撬不开她的铁嘴,“张园长,她现在生死不明状况很危急的,哪有事情比人命重要,你再掖着藏着,我们谁都承担不起后果。”

    她苦口婆心,述说着人道主义的意义。

    这是新兵蛋子的通病,觉得道德排在名望和权财的前面。

    殷天横冲直撞进了园长办公室,煞气腾腾。

    华子焦炙地迎上去,急得抓耳挠腮,“殷天姐,她不愿说,这可咋办?”

    “张园长张华新,”殷天斜嘴一笑,痞里痞气,“咱就甭倚老卖老了,也甭说自己人脉多牛|逼,这件事上牵着人命呢,我可以给您打电话的时间门,您问问谁敢挑大头,接这盘。马悦琪是金香幼儿园的幼师,我们有足够证据证明她存在虐童行为,现在看来你们也是知道的,所以联手粉饰太平,怕板上钉钉,家长们闹起来,能让你们倾家荡产!”

    老太太黑眉一挑。

    殷天居高临下,“但我也告诉您,不配合警方调查,导致受害人致残致死,这就不单单是钱的事情了,你可以好好跟家人吃个饭,道个别,因为以后你将挪地进行统一的管理生活,我什么意思,您的表情告诉我您听明白了。”

    老太太紧绷着嘴。

    殷天也不催,神色寡淡地打量着办公室的布局,摸摸这个,瞧瞧那个。

    “人老了,就贪个无病无痛,”她专注地研究着剪纸画,“号子那地儿,漏风,没关节炎都能吹出关节炎来,受罪,拿热水都捂不好,骨头缝钻心疼。”

    华子上道,一惊一乍起来,“不仅是漏风,殷天姐,那儿餐饮也不好啊,都是统一标准,可年纪大了,有的人得控糖,有的人不能吃太咸,那儿又不是五星大酒店,谁有功夫管这小事,身子一落千丈,还不是自己受罪。”

    “你们想知道什么?”老太太恼了。

    “想知道除了针刺和扇打,”殷天扭头,皮笑肉不笑,“马悦琪还有什么其他的虐|童行为?”

    “你们既然都知道了,还来干什么?她不是幼师,只是助理岗位,但她很喜欢孩子,热情有耐心,所以会参加很多活动,马悦琪掩饰的很好,会避开所有摄像头,在监控死角对孩子踢踹,扇打,但不会很重,因为身体会留下淤青,就是你们说的证据。直至我们发现,她会拿特别细小的针,轻轻扎刺孩子,这里的孩子都很精贵,可她还是冒险这么做,专挑性格比较木讷的下手,那些孩子不会轻易告状。我们发现后,立刻逼迫她辞职,并给了她一笔封口费,就是这样。”

    “你有问过她为什么这么做吗?”

    “她说想听他们求她的声音,让她觉得她很重要。”

    殷天指了指墙上的游戏照片,“紫向阳幼儿园有没有跟你们举行过活动?”

    “有。”

    “那个时候马悦琪还在?”

    “在,东金香,西向阳,我们金香和他们向阳一直在争夺第一的位置,但友谊也很深,算良性竞争,我们曾跟他们园举行过一次六一胜利大冒险活动,当时马悦琪是助理老师。”

    “有照片吗?”

    “有,那张。”老太太带着殷天过去看,“这是我们的三位老师,马悦琪在这,这是紫向阳的老师。”

    华子一怔,猛地看向殷天。

    密密麻麻的人脸中,陆一的笑容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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