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偃不知道巫妖的“治病”原来是这样的治法。他平安回到寝殿, 叫内侍进来放水洗澡,刚刚上任的贴身内侍们全都释然地松了一口气。所有人都安静地进来伺候着皇上换下衣服,有志一同地忽视了皇上靴子上还带着的草叶和新鲜湿润的泥土。
萧偃换好了衣服, 摸着胸口的魂匣,自己先睡了,却一直睡不着。
他翻来覆去, 想着一些别的事情,直到朦朦胧胧睡着。
第二天醒来,萧偃先去摸那冰凉的魂匣, 巫妖笑了声:“回来了, 放心,治好了。”
萧偃忍不住抿了下想要笑起来的嘴角:“谢谢您。”
他起来换了衣服,一边问他:“顺利吗?皇叔有说什么吗?”
巫妖道:“很顺利,因为一次性治的人比较多,所以他们都睡着了, 我就先回来了,等他回京,应该会来给你谢恩的。”
萧偃又感谢道:“这样你耗费了很多的法力吧?”
巫妖道:“不会, 对我大有裨益。”
萧偃这下满意了:“那可真太好了。”他在内侍的服侍下用过了早膳, 然后去了内书堂,和往时一般的听讲。
快到午时,果然有人来报,端亲王回京了,求见皇上, 并递了谢恩折子, 因着太后生病, 亲王叮嘱不必扰皇太后, 只向皇上请安即可。
萧偃在文华殿侧殿暖阁见了萧冀,果然看他面色红润,并无病容,心里很是欣慰:“皇叔此次不辞劳瘁,巡检河道,安抚疫区,救治灾民,朕所深悉,此前朝堂也专门为皇叔的折子议过,如今地方瘟症已基本平息,一路河道疏浚也颇为顺利,百姓称许,众臣赞誉,皇叔一路辛苦了。”
萧冀身着王服,深深看了眼小皇帝:“臣在江南,闻听皇上大有长进,适才问了季相,皇上已开始亲批奏折,政事初通,于术数上极有天赋,大婚在即,亲政可期,臣深为皇上欣慰。”
萧偃露出了个笑容,萧冀这么久才真正认真打量这个从前仿佛只是安静沉默站在孙太后身边规言矩行的小皇帝,发现他虽然仍如从前一般端重,但这一笑却显出了一些与从前不同的自信出来。
这是一种自在的,不被拘束的笑容,顾盼之间双眸犹如两丸黑水银,灵动非常又带了点稚气腼腆,这在他的年龄很正常,但萧冀却终于注意到,这是被人偏爱宠爱的娇子才有的笑容,却不是一直被严格管束言行的小皇帝曾经有过的笑容。
萧冀又道:“臣递了谢恩折子,皇上仁爱,得蒙皇上天恩,星夜遣良医为臣祛瘟,身体得以恢复康健。臣心感恩愧惭,此后唯有忠心报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是臣昨夜有些误会来使,唐突了治病的大夫,不知是否能让臣再见见那位巫医,当面致谢?”
萧偃一怔:“啊?你们起了冲突?”他不由自主想去按胸口的魂匣,却又克制住了。
巫妖沉默一言不发。
萧冀却已在萧偃表情知道那位神秘莫测的巫医想必并未向皇帝回报,温声道:“那位巫医,想是安国公推荐?还是大长公主?可否让臣再见见他?”
萧偃没说话,巫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和端皇叔起了冲突?
萧冀看小皇帝脸上又恢复了从前那漠然平静的表情,知道他又回到了防备警戒状态。他微微叹了口气:“那巫医忽然出现在院子,行踪诡异飘忽,虽持有皇上手诏,行事言语却诡谲莫测,治疗手段更是匪夷所思。加上之前朝堂的一些传言,传言安国公与欧阳驸马似为皇上效力,臣误会他为安国公属下将领,星夜忽然出现,居心叵测,便说了些欺君罔上的话,还请陛下恕罪。”
萧偃心念数转:“巫先生……人很好的,皇叔身体能恢复就行,其他事情不必介怀,朕信重皇叔,一如既往。”
萧冀却道:“
皇上年少,恐过宽于御下。王道荡荡,无偏无党,巫医手段莫测,还请皇上当心。”
萧偃抬眼看萧冀面有担心,低声道:“朕知道了。”
萧冀长叹了声,挥手忽然命所有人下去,萧偃不解看他,萧冀看人都下去了,才上前道:“皇上,臣倒是希望昨夜皇上真的命人围杀了臣。”
萧偃脸上不知作何表情,萧冀低声道:“皇上韬光隐晦,隐忍多年,昨夜乃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皇上一举除了我这辅政皇叔,联合安国公和欧阳驸马,定能稳定朝局,季丞相和太后也必只能扶助你。如此才是人君雷霆手段,大燕后继有人。”
“皇上却心存仁慈,竟是真的选择救臣。”
萧冀看着萧偃年幼的面容:“这反而让臣心有忧虑,只恐皇上年少软善,过于宽仁,易被权臣利用,如今又启用巫者,驱使鬼物,凡鬼物,人性已昧,性情不定,无法可控,一不小心便遭反噬,因此祖宗历朝,都是严禁魇胜巫术,只恐其蛊惑人心,皇上,前朝之鉴历历在目,不问苍生问鬼神,帝王大忌。”
萧偃静了一会儿:“皇叔,巫先生是好人。”
萧冀道:“此前皇上微行,皇太后大怒,却查不出谁协助皇上出宫。昨夜小江太医在野外遇到皇上和那巫者,臣回宫查问,昨夜内宫九城,绝无人进出,是那巫者协助你出宫的吧?还有那只猫,之前禁宫内侍被猫袭击,就是那只巫猫吧?”
萧偃仍沉默不语,萧冀退下忽然跪下,大礼拜下道:“皇上若信得过臣,臣必效死报答,殚精竭力,效忠吾皇,只是那位巫医在君侧,臣忧心忡忡,是否能先将那位巫先生拨到臣属,让臣为皇上先摸摸底细?”
巫妖忽然轻笑了声:“答应他,我去端王府那里做个门客,替你也摸摸他底细。”
萧偃冷漠平静的表情忽然有了破绽,眉眼勃然犹如惊电破开冰面,他倏然站了起来,宽阔的袖子垂了下来,遮住了他紧握着的手掌,他直视着端王,冷冷道:“皇叔,那是朕的人,你僭越了。”
萧冀有些愕然,看向他,萧偃却已转身拂袖从后殿门大步离开了。
六月的天已开始炽热,御花园里柳叶碧绿,杨柳依依,阳光下花都盛放着,巫妖笑着和他说话:“魂匣还在你这里,我随时能回来的。”
萧偃面无表情走着,闭了闭眼睛,低声道:“不要去他身边。”
那是前所未有的威胁之感,他能救他,但他没有办法在九曜上让步,绝不能。
他也没看路,直接往前大步走着,却一头撞上了一个高大的人怀里,柔软而特殊的法袍质地让他迅速反应了过来。
巫妖扶着他的腰一个瞬闪已到了假山后,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腕笑道:“好了,不去就不去。”
萧偃才从瞬移中的头晕中缓过来,扶着巫妖的胸口站稳,微微带了些紧张东张西望了下。
巫妖道:“放心,没人。”
鸟声婉转,花香荡漾,萧偃这才慢慢平息下来心情,高大凛然的巫妖站在面前,他没有戴兜帽,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璀璨如金子,面容也俊朗似神,金眸专注注视着自己,但瞳孔里却并没有和凡人眼瞳一般折射出任何人的影子。
萧偃看着他,想起刚才皇叔说的话,心道,皇叔如果见到九曜是这样的样貌,怎会还说出人性已泯,性情不定的话呢,只会也和自己一样,也想要将这样的人长长久久留在自己身边吧。
他不知道巫妖是这样的人,他如果知道……但他绝不放手,皇叔身上的龙气恐怕比自己还浓重,本来巫妖去他身边做门客的话,自由度更高,大概魂体也恢复得更快吧?
他盯着巫妖发呆,巫妖伸手握了下他的手:“怎么了?还在赌气?因为我答应要去做端王门客?”
萧偃说不出
话来,这一刻他为自己的自私而羞愧,但即便如此,他也决不能放手。
一点机会都不能给萧冀。
必不可以放手。他有些赌气反握着巫妖的骨手,日光下骨手如冰一样冷,似玉一般洁白,他紧紧握着不放。
巫妖低头看到少年的手指紧握着骨手,因为养尊处优不曾劳作,只有几个手指有着浅浅的茧子,其余指头都是柔嫩白皙的,握得太紧了,肌肤被冰得隐隐发红。也不知道多少年了,没有人能如此接近他的魂体,无人会如此亲昵珍重紧紧握着他的魂体。
萧冀确实是个人物,一个照面,他就看透了他是个没有人性的死灵大妖。
只有这个少年竟然还舍不得他,这般的依恋他,旁人避之唯恐不及,憎恨,厌恶,警戒,这是所有正常人见到他的感觉。
巫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说什么,而是摸了摸萧偃柔软漆黑如缎子一般的发尾,少年皇帝尚未及冠,今日又没上朝,虽然束了玉冠,但发尾仍散落垂在肩上。
萧偃低声心虚地说话:“我会比皇叔更强的。”说完却又有着一点点委屈。
巫妖温和道:“那当然,有我帮你,你当然是最强的人王,名垂千秋的圣主。”
萧偃忍不住地笑了,被这自己说过的大话羞耻得耳根发红,心里却奇异的平静了下来。
孙太后听说端王回京了,还是强撑着挂了珠帘,在后宫见了萧冀,她始终腿上不见好,虽然身体别的地方并无病症,只是难以行走,但到底一贯娇养,受不得苦头,从前那如菩萨风姿的面容也稍微憔悴了许多。
她垂泪和端王道:“端王再不回来,皇上无人管束,又有小人作梗,离间我们母子感情,这日子,是越发过不下去了。”
端王微微叹了口气:“皇嫂,此前臣弟也多次劝过您,皇上还小,应以慈抚为主,如今大长公主也算得上是皇上正儿八经的皇姑,又有欧阳驸马在后处心积虑筹谋,趁虚而入,只哄着皇上开心,他自然心就偏向那边了。你要皇上回转心意,总要用真心换真心才是。好在我看皇上宽仁软善,立身甚正,此时不能再严苛管教,只能徐徐煨软他才可。连季丞相那样的聪明人都换了方式,可知皇上聪敏,非池中之物,头角崭露,潜龙得水,必要一飞冲天的。”
孙太后看端王一贯少言寡语,如今却忽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心下虽仍不服,但面上却只能勉强道:“哀家如何不知,但此前又何曾不是待皇上真心实意。皇上之前都好好的,如今却忽然如此悖逆,而哀家这腿上的风湿,也来得古怪邪门,我想着,该不会这宫里不太干净吧,正想着明日传普觉国师进来,再做一做法事,驱驱邪。”
萧冀想到那晚上那巫医的鬼神手段,只道:“皇嫂定即可。待臣弟有空,也找普觉国师讨教些神鬼法理。”
孙太后看萧冀从前是对这些神佛一概不信的,如今也这么说,赞同道:“正是呢,普觉国师实是有些本事在的,每次他来做过法事,我也能睡得更好一些。”
一番说完,孙太后看萧冀绝口不提惩戒秦怀刚的事,又有些怫然:“那秦统领顶撞哀家……”
萧冀淡道:“秦统领顶撞皇嫂,臣弟已打了他八十军杖,罚他停职反省了,只是皇上如今也大了,净管着他不出宫,到底不是个事,倒不如正大光明带他出宫,他自然也就不会偷着走了。臣弟这些日子举办个游猎,带皇上出去走走。”
孙太后:“皇上身子不好,千金贵体,万一有失……”
萧冀道:“有臣弟在,不必担忧,我看皇上容光焕发精神甚好,多出去走走,习些骑射,对身体也好。”
孙太后只能勉强道:“有劳端王照应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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