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享宫。
宫人扫着门口青石板上积下的雨水, 富有韵律的刷刷声隐隐传入殿中。
太后坐在殿宇中央,面上有些疲累,眼眸却明亮锐利, 直直盯着下首汇报的刘家表侄。
刘传博头伏得更低,低声说:“……潼北已经什么消息都没有了, 据说有郦家人过去主持大局, 又据说, 潼北已经被叛军占据,潼地军和卉地军大败,潼州怕陛下怪罪,什么消息都不敢递。所以现在, 刘家也不能得到消息。”
太后并不在意:“潼北本来也就那般,只有一些山珍御贡,叛乱了几回,被韦家那小子剿灭了几回, 潼北的大户人家便都搬到潼东去了,一片荒地罢了。你且说户部如何。”
刘传博犹豫了一下, 太后就觉察了:“嗯?”
刘传博心头一凌,立刻说道:“户部尚书不管事,大公主建议他致仕退休, 他只装聋作哑。两个侍郎,马侍郎已然求退,另一位曹侍郎被关入天牢……生死不知。”
太后笑道:“生死不知, 那自然是还活着。”
“是, ”刘传博又道, “刘家在户部的几个, 目前还没显山露水, 大公主只先将他们遣回刘家暂休,暂无下文。”
太后听着就颔首:“嗯……毕竟证据基本都烧灭了,纵然是安平敢掀翻皇后这种胆大妄为的,没有证据,也不能仓促就把刘家人都逮了。刘郎中目前如何?”
刘传博听着太后淡然自若的话,因安平来势汹汹而提起的心,渐渐落回肚子里去。他因而笑道:“罪责皆在曹侍郎,是他有意侵吞潼地各项款项的钱,和刘家全无关系。目前只是和其他户部的人一样,在家里赋闲等事情过去罢了。”
太后有些高深莫测的模样,而刘传博见着太后娘娘,也深以为她深不可测。苏二姑娘算什么?太后娘娘派人烧了安勤宫,到现在了,皇上都还是一声不吭。
不管是认怂,还是没查出来,那都是太后娘娘的手段。
太后命宫人给刘传博倒茶,有意深谈。刘传博年方十五,是本家,也是刘家未来的主心骨,多留一会儿,多聊几句,也不算什么。
太后呷一口茶,就要开口问,问他为什么先前一副犹豫的模样。门口却有宫人来传:“安乐公主与若城郡主求见。”
太后哼笑了声,挥挥手,早有宫人去殿门口和两位主子说话。
刘传博留心不让自己的注意力移开太后娘娘身上,小心问道:“太后娘娘为何发笑?”
太后笑眯起眼:“她们这几天倒都不老实得很,每天都眼儿巴巴地要拜见本宫。本宫说不见,就明天再来。倒是好毅力。”
刘传博下意识紧张起来:“难道是她们查出了什么?”
“查出了什么不重要,”太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靠着主位的靠垫,悠哉道,“本宫贵为太后,只要没有切实的证据,以及那种破釜沉舟的气概,这软绵绵的请安,就和对着打你的人递一两银子请求对方不要再打似的,毫无力度,甚至会让人想……变本加厉。”
刘传博有些不解,小心探问:“娘娘的话,应该怎么理解?”
太后笑道:“本朝已经没了皇后娘娘,再没了太后娘娘,并且搭上整个吏部、大半个户部、大半个大理寺、半个礼部、兵部最重要的武选司……刑部都不能幸免。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里头,顷刻就要损失其中的四个。别说是本宫了,那四个部里头的人,又有谁能忍受呢?”
刘传博犹有不解:“可俗话说法不责众,为什么门口的两位……贵人,还要日日叩响太后娘娘的宫门呢?”
太后的笑有些微的凝滞,片刻后,才咬牙道:“因为安平是个疯子……她娘又是个傻子,一起在装疯卖傻,混着苏二这个妖孽,想把整个天下都掀翻!”
就这一瞬间,太后浑身的肌肤都带着一种混乱的扭曲感,想笑,却面露狰狞,想恼火,却下意识面庞带着是堪称妩媚的讽刺笑意。
刘传博心下一跳,下意识屏住呼吸,低头不敢言语。
刘家在先帝在的时候,只是个有一个户部主簿的普通京城小康之家,平平无奇,侥幸因为先帝担心外戚之祸,随手挑了貌美的刘小娘子为皇后,一跃成为皇后外家。
一路坎坷自不必言说,好不容易皇后成了太后,能享天伦之乐,可皇上待刘家也只是寻常。
皇上登基,改号乐土,三年行旧礼,朝野相安无事,太后安享荣华。
乐土三年时,刘家与潼北清流曲家有了罅隙,曲家骂刘家行事不检,刘家骂曲家娇揉造作。两边吵到御前,皇上坐在龙椅上,目光倦怠,判了刘家的闭门思过。
因此一案,皇上得文臣清流夸赞。
太后那时候有争辩过吗?陛下当时又是怎么回复太后的?不知道,从刘传博记事起,太后便是长长久久的闭门不出,只有很偶尔的时候,才会出手。
太后每一次出手都十分狠烈,直击要害。不知不觉十年过去,潼北再无曲家祖先留下的痕迹,只留下一些“曲家肆虐作恶,残害百姓”的传言,令姓曲、屈、渠、甚至是鞠者,都不敢在潼北自报姓名。
刘家在太后的扶持下,逐渐在京城扩展势力,渐渐也成了官宦之家,一家有数人任职,地位逐渐稳固。
刘传博一想到太后先前的手段,不免暗暗定下心来。不论如何,太后娘娘贵为国母,此事牵扯又大,更有地力人和,总归占尽优势。
不过他见着太后大抵没有再指点他的心思,也不敢问太后为何要出手烧宫烧毁证据,又要往刑部尚书这最无关联的府里放潼地之物污蔑他,略喝了两口茶,就起身告辞。回家自己悟吧!
太后也没拦他。
刘传博起身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忽然隐约听到孩子咿咿呀呀的叫声,他忽然有些无师自通的领悟——
太后与皇上的情谊只是寻常,皇上并不会保证太后的荣华富贵,泼天权势。太后的依靠,还是刘家。
且太后和太皇太后,本质并不会差太多。所以皇上不再重要。
烧宫,挑战皇上的权威。把罪证放在刑部尚书的府里,拨动百官不安惶恐的心。
如果皇上追查到底,百官不免惶恐,不仅担忧追查过严,还会担忧因为不敢忤逆皇上,没罪的都只能认自己有罪。
如果皇上不追查到底,点到为止,那不免又损失了皇上的威仪——蛀虫行为到了眼前,还只是点到为止?之后的官吏,怕不是更敢敞开肚皮大吃大嚼。
纵容柳妃送去违背阴阳的小内侍,眼见皇上一日日消瘦疲乏。
甚至,在更久以前,皇后肆虐后宫,子嗣凋零,太后只在高岸看着,甚至有可能暗中推一把。
……现在的太后,养育着生母已故的三皇子,坐看柳妃为了利益讨好皇上,纵容皇上消耗身体,挑起皇上和百官之间的矛盾,一点一点,积水成河。
过个几年,等皇上老了,等三皇子大一些,皇上“病故”,三皇子继承大统,太皇太后垂帘听政,也是理所当然。
唯二的变数是安平公主和苏二姑娘,令太后罕然变色的存在。
不过,太后也一定有办法的吧?
毕竟,她们再如何在前朝搅弄风雨,归根到底,也只是两个待出阁的姑娘罢了。
要对付未出阁的女子,方法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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