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口谕, 要安平公主交接完大理寺事后,居宫待嫁。”
传旨的公公尖声尖气地说完, 还带着点闲工夫, 隐晦得瞪了眼还在审案卷的一众书生。
安平公主站在主位前,合上一本案卷,静静地看着他。
她位子旁的名单上, 愈发多圈起来的标记,密密麻麻,看着像是一团聚集在蜂蜜上的蚂蚁群。
如果是苏宝珠遇到这种奇怪的懿旨, 大概会托起腮,笑眯起眼看着来禀报的人。苏宝珠在她眼里是一个强大到神秘, 却又可以亲近的存在。
但她笑不出来, 她心底的愤怒在压抑, 几乎要当场爆发。
她最终只能压抑住,俯身道:“儿臣遵旨。”
公公笑道:“若是无事,还请公主殿下回宫。”
安平公主冷笑道:“不是还要本宫交接大理寺事项吗?”
公公一噎, 这才恍惚意识到,眼前的公主不是一个期待宴尔新婚的存在。她与其他居于深宫的公主不同, 不仅不对“太后亲自下旨定亲”感到荣耀, 甚至为此恼怒。
他只是个传旨太监,太后也没要求他即刻把公主带回宫。于是没多犹豫,他就低头,道:“请公主自便。”
安平公主冷笑一声。
——再如何自便,回宫待嫁是免不了了。
她甚至不能明白抗旨, 因为她是太后孙辈, 孝顺长辈, 是她身为晚辈必须要做的。
一力降十会, 大概就是太后这样了。
安平公主之前就有准备副手。一个姓乐的大理寺正,之前主要负责律法整理明晰,以及部分案子的再审。他并没有拿到多少潼地的案子,因为完全到不了他手上,直接会被大理寺少卿截去。大理寺少卿是他长官,合情合理,告状都不知道怎么告。
大理寺上层构造挺简单,一个大理寺卿,两个大理寺少卿,两个大理寺正。覆灭的也很彻底,只有这位乐寺正似乎是被排挤了,没做多少事,只能冷眼旁观,因此干干净净,接手也快。
再往下的办事的比较多,干净的不干净的,能做主的不能做主的,安平都已经挑挑拣拣,和着新进举人凑合先用着。
——其实效率还高了些,举人们不论年龄老幼,在官场都是新人,只有听话干事的份。大理寺这五年与潼地有关的案子,在这草台班子下,已经快理好了。
安平公主盘算了下,召集了乐寺正、几个寺丞、主簿,开了个小会。大意是她回宫备嫁,不过该干的还是得干,又把一些具体的事项再叮嘱了一遍。
大家都俯身应喏。
会开得很短,一刻钟的时间就开完了。安平公主站起身准备告辞,乐寺正躬身问道:“微臣如果有不能决断的地方,能否给公主殿下递信?”
安平公主略微一怔,正眼瞧他。只见这位乐寺正背脊削瘦笔直,面庞却线条柔和,含笑开口时声音有如漱玉,尽管因着这些日子的劳累有些暗哑,却还是不免悦耳宁神。
这位乐寺正年岁二十有余,翰林院出来后便入了大理寺,在寺正的位置扎扎实实坐了三年。不动如山,积攒了一肚子的货。
回过神时,安平公主心下笑了笑,乐寺正敢向她示好,实在是一个聪明人。
“可以,”安平公主点点头,“若无意外,三日内会回信。”
乐寺正听着,笑意更有如清风拂面,是个人都能见出他恰到好处的开心——他真的是个聪明人。
其他有反应过来,打算再示好安平公主的,她却已然看向站在门口的公公,点头道:“本宫先回宫了。”
众人连忙拜别。
传旨公公见着,尽管内心腹诽“一个未出阁的公主如此招摇还和一群男人坐一起说话像什么样子”,却也不敢说出口,只躬身送安平公主上轿。
今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轿子的影子斜斜拉得很长,长得像是进宫的路。
这一进宫,还能出得来吗?
大理寺的官吏们不免有些担忧。
安平公主进了宫后,就像是石头没入湖底,悄无声息。
宫里悄无声息,皇上不说话,太后不说话。连礼部,在婚事的各项筹备上都小心翼翼的。只敢打硬件,把坏的清理一遍。其他的一些流程,一时都不敢动。
寻安平公主吧,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安平公主活做到一半被叫回宫,对婚事这道筏子绝对烦得很。而寻东宁公府吧……
东宁公府倒是遵旨意,不过那东宁公的长孙宗俨思瞧着倒不是寻常的,面容清隽,眸如点星,公府养出来的矜贵气质,让这等容貌多了分谪仙的感觉。
礼部的人自然不可能对公府的人不敬,只是心里不免叹息,这等仙人般的男子,难道就要为安平公主之驸吗?怕是要受不少委屈,不说其他,安平公主肯定不是会老实为他妻室的。
然而,真正交流起来,宗俨思却让他头大无比。并不是挑剔,而是对流程的时候,每一道流程他都要问,“贵妃娘娘和安平公主怎么看?”
谁知道安平公主怎么看啊!她压根就不看!
礼部的人被问得满头大汗,说话都不免磕磕巴巴的。宗俨思好脾气地又问了几个,礼部的人只能坦诚,说还没过安平公主那里。
宗俨思立刻变了脸色,差人把他赶了出去。
“我既是要为驸马,自然该为安平公主执盏,如何能越过她?婚礼之事,先问过贵妃娘娘再来!”
这事一时传为笑谈,礼部的人讪讪回去,只能试图先联系宫里——
贵妃说冬日冷,只适合陪安平公主窝宫里睡觉,不接访客,建议找管后宫诸嫔妃子女的柳妃;
管后宫的柳妃笑着看他空荡荡的手,说管不了;
皇上更是不理会这种小事,门口的公公就拦住了;
礼部的官员最后心一横,牙一咬。拜帖就递到太后的慈享宫。
是太后发的懿旨要给安平公主办婚宴,臣无能,到处被碰钉子,婚宴推不下去,太后您说怎么办吧!
太后最后接见了这位礼部的官员,甫一相见,登时有些相看恨晚的意思。
太后先叹了气:“安平这孩子自小就倔,她娘是贵妃,也不好好劝劝她,任她这么胡闹。”
礼部的官员也叹:“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怎可如此轻忽?眼下可为之奈何?”
太后摇了摇头:“宗家的那个小子,是哀家亲自看着好的,颜色和品行都是一等一,举手投足,如玉如琢。只是安平终究是在外头野了心。”
礼部的官员更是附和着说:“是啊,这些日子三省六部人心惶惶,牝鸡司晨可如何行?还是该让公主殿下早日收心,虽贵为公主,不全是相夫教子,却也总不该如此越权。”
太后听着,笑容淡了一分,不过还是端着笑:“本宫知道了——安平啊,不管如何,还是先在承乾宫备嫁吧。”
礼部的官员面上唯唯,背后不免露出凉意。这是安平公主不结婚就要关禁闭的意思吗?
这时柳妃身边的内侍到门口,说是请太后娘娘去太池边赏梅,用些京里最近流行起来的烤羊肉。
太后一愣,应了声好。礼部的官员见着就告退了。
礼部官员意识到,这场婚事并不是普通婚事后,就不去对流程了。安平公主大概是不想成这门亲事的。
之后的几天,宫里依旧很安静,只听说安乐公主恳求太后,不要急着办婚事。太后拂袖,恼怒离去。
皇上,贵妃,柳妃,甚至太后,都没有其他话传出来。
沉寂了这么多天,不仅是这位礼部官员意识到了,更多的人意识到了。
安平公主之前的旨意过了凤台,那些自查收来的银子和清单提到凤台仓库,妥善保存,之后就只能继续观望。
已经关进大牢的没有放出来的道理,该审审,该罚罚。刑部尚书告老要还乡,另一个刑部侍郎不敢沾手,于是最近安排惩处实施的都是苏承泽。
但这件事似乎没有办法有后续了。推动这件事最顶头的两个人,安平公主在宫里备嫁,苏宝珠并没有指挥六部的权力——她爹苏承泽都没有。
这种情况,谁还自查?谁还去查别人?得罪人不说,就算真有人想干,但得道者寡,只有几个人,又能做成什么事呢?
大理寺内,也同样有些心思浮动,还是乐寺正压着,活才没有停下来。
不免有人怀疑,乐寺正是不是已经成了安平公主的人,但没人敢在乐寺正面前问。
也不必去问。
大理寺最重要的就是记录案子的卷宗,有处决的大理寺和刑部都有,而被判为无罪的只在大理寺有。
很多有问题的卷宗,都是被判无罪。现在安平公主就是把这些都翻出来查,查这样的情况,为什么能被判无罪?
原先卷宗是放在仓库里,和着金银器具等其他东西一起严严实实保存起来的。闲杂人很难能拿到。
最近因着要翻旧账,这些卷宗都被翻了出来,一些有问题的就被安平安排着放到了其他地方。
他们不打算去问乐寺正,他们打算直接把这些卷宗“处理”了。
——反正安平公主现在不在大理寺,在深宫里,能听她调遣,认真查证的怕也有限,处理了,又有谁会追究?
深夜寂寥,寒风呼啸。巡夜的兵士打着哈欠提着灯笼在街上游荡。
大理寺内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黯淡的官衙里不断传开。
“东西在哪?”
“安平公主之前在的那个隔间里,应该是,现在空着,白天乐大人的时候会过去坐坐。”
“现在还称呼什么乐大人,处理了这些卷宗,他就可以去岭南那一带当县令了。”
“那为什么要处理卷宗,放着难道就影响他去当县令吗?”
“傻瓜,安平公主在宫内出不来,那也还是公主,无缘无故把乐大人贬走了,她问一句,底下就要动荡一片了。不如处理了这些东西,一方面没了证据,一方面也让安平公主怀疑上他。”
“好!”
低声说话间,这行人已经摸到了安平公主常在的隔间外头。就有人要拿油,准备泼进屋里去,忽然就被按住了!
一时灯火敞亮,不复昏黑,从暗处出现一行人,却赫然是安平公主。焕若神明,面寒如霜,显然是怒极。
安平公主身旁还站着个姑娘,毫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神色有些近乎娇憨的可爱倦色。
但没人敢往这个角度留心,只有姑娘脑内的系统毫无良心地说【熬夜会发胖变丑】。
那群人甚至不敢细瞧二人,啪叽一下就跪了。
俯首帖耳,几乎就差五体投地。
“参见公主……公主殿下。”
安平公主远远站着,凉笑了声:“有趣。本宫在宫里待了几天,本宫住过的地方,什么阿猫阿狗就都敢带着脏东西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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