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怎么能,她们怎么敢!”

    柳家菊园唯一一处点缀用的红梅院内,一个穿着绸布金鸾纹直襟长袍的中年男子,气恼地摔了垫腰背用的麦壳丝枕。

    枕头被勾出丝,里头金灿灿的麦壳稀里哗啦地洒出来,带来一些清甜香气。

    但在场的人都是被她们打击而聚在这里的人。吏部的,户部的,大理寺的。他们自己甚至都来不了,已经关牢里了。来的都是兄弟、儿子一类的人。

    没人被这股香气安抚到,他们只是沉默看着。

    柳驰奇,柳家现任家主,柳家商团会长,也只是沉默看着,看着看着甚至有些想笑。

    “她们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敢?”柳驰奇终究是笑出了声,“安平公主手握重权,皇上并没有在意她把皇后拉下马的行为,甚至现在被她收买的内侍迷得五迷三道,万事只有答应的份。而苏姑娘——谁敢说,她挖出来的东西是假的?”

    一阵沉默。只有金黄的麦壳默默流淌,发出细碎的稀里哗啦声。

    安平公主之前只是参政,参政没什么,明眼人都能见着,她是太子的磨刀石。因为是公主,不至于把太子这把刀磨断,也不会让这块石头最后只能沉塘。

    更别说苏二姑娘了,她一开始对在场的许多中年官吏来说,只是一个相看对象都有些差强人意、又有些骄横的倒霉蛋而已。

    但现在,安平公主已经把整个吏部的人都关进去了。而苏二姑娘也不知为何,连太后的青眼都得到,人已经去鸾台看折子了——这折子也是她能看的吗!

    看折子也就算了,甚至还亲自写批示条子,绝大部分上折子批驳公主、乃至太后滥权的,都被她有理有据且揭发阴私地批驳,写成条子呈到御前。

    更可气的是,鸾台的人百无一用是书生,见着根本不敢拦,甚至还帮她磨上等的云烟墨,让她写。

    这一套下来,皇上本就微恙,宠内侍,无为而治,看着更不用说了,直接按条子走。这些折子从哪来还哪去。

    柳驰奇说着又觉得可笑:“现在在这里的,吏部、户部、大理寺,都有人吧?这么多人啊,八福之妇都能挑出来,道德完善,站在那和苏二对骂的找不到一个?”

    一众人下意思左右四顾,而后又是片刻沉默。

    直到一个人开口:“别提了,能站着和你对骂的都没一个,又如何能指望能和她对骂呢?苏家煌煌世家,苏二一去鸾台,整个苏家就更得意一份,谁敢站出来?”

    此言一出,大家不免面露讪然。

    柳驰奇见着又是恼火,又只能冷笑。

    在场的人,浑水摸鱼的有,确实有能力的有,真的敢在鸾台外埋伏起来下黑手的肯定也有。但敢做和能做是两回事。

    吏部全军覆没,烂没了。户部本身都几乎姓刘了,第二轮自查,其实也基本上不会出什么问题。大理寺也挑挑拣拣,有问题的下去,没问题的已经都回去上班,同僚审同僚。

    其他的,礼部中规中矩,老老实实,刑部工部兵部更是基本全员无损。归根到底还是老实干活的人多。

    这时候站出来的,终究会成为众矢之的。第一个冒头的,很可能会被一箭射杀掉。

    这时,又有人冷笑开口:“得了,谁都不敢出来主持,来菊园这又有什么用?给柳家交门票钱的吗?”

    柳驰奇看过去,这人是吏部尚书的侄子。没少有人通过他给这位侄子送些珍宝钱财。吏部尚书之前得罪过安平公主,现在他的侄子急着跳,也可以理解。

    这吏部尚书的侄子又恶狠狠地说:“你们互相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结果!都说什么公主不得当权,人家就当权了,还在这磨磨唧唧,到最后,也只有被分而食之的命!”

    吏部尚书的侄子这番怒骂,才有人低声附和:“是啊,户部已经听说有只是收钱就被免官的事了,纵容她们这番气焰,难道之后还会有好吗?

    “现在连我们的父兄遇挞,都无法想出方法化解,等到她们把目光放在我们剩下,想把我们彻底吃干抹净——

    “到时候,又有谁会为了我们聚在菊园,商谈方法呢?”

    这一番话说下来,不免有人面带愁容,点头附和。又是“亲亲相隐为直”,又是“仁者仁也亲亲为大”,互相安慰,互相支持。

    柳驰奇见着要忍着不笑出声。这些人,用百般手段贪污受贿,以至于古董字画的价格都被炒高到原先的两倍。为了那些钱,更是盘剥逼杀,无所不作。现在义愤填膺地说些之乎者也。

    他不一样,他身为这些人财宝流转的中间人,把一些灰色的钱财洗成白色钱财的中间人物。

    他知道自己,手握一份长长长的名单,心也像是这些名单用的墨水一样黑。

    他不掩盖自己的野心与贪婪,也不遮掩自己的铜臭味。相比之下,他的嫡姐柳妃,在宫中的一亩三分地待多了,还真心实意地想着投靠安平公主,洗手不干。

    理由甚至很可笑,一说她收买送给陛下的内侍被安平公主的人策反,二说跟着安平公主的若城郡主都敢带着安乐公主日日叩问太后娘娘安勤宫之事,这意味着安平公主很厉害,柳家最好还是投靠她。

    想什么呢?柳驰奇思索间,不免面露厉色。安平公主差就差在只是个公主,蹦跶地越高,摔得越狠。

    或许有不少人会因为安平公主的果决追随她,但只有果决完全不够,这些人只能成为安平公主的陪葬而已。

    柳驰奇看着眼前的人,缓缓露出笑。不用太后说,他也明白——

    不管眼前这些人是议减还是官当,按大燕律坐赃罪,最高只是关押三年。他们如今只是被惯坏了,三年都不愿意待。

    只有柳家,士农工商居于末,牵扯了这么多人,凭依这些人得到富甲天下的财产,却又岌岌可危,像一棵随时可能倒下的枯树。

    他特地把其中性格比较冲动的人请来,让他们议论。人多了,办法就总是有的。

    吏部尚书的侄子:“这件事,本质是安平公主和抚养三皇子的太后娘娘清查太子党。扣个罪名就能抄家,抄了家,塞点龙袍都有可能,更别说罗列其他罪名了。要声张出去,让其他和太子关系近的人都警惕起来。”

    户部曹侍郎的孙子:“我要问问东宁公,这等不知大局,一昧清算的悍妇,东宁公府是否敢娶!”

    吏部曲侍郎的弟弟:“说到底,还是陛下被迷惑了,困在父女、母子亲情之中。陛下近日身体微恙,只能应朝,诸事皆不见。所以,下次上大朝,就应该要陛下说句准话,是不是要这么继续查——否则这么多官员,牵扯众多,门人故交,更不免忧心,如此下来,社稷动荡。”

    大理寺卿的儿子:“是了,陛下之前拱手高坛,与文官共治天下,之前更是做出亲驳母族刘家,回护屈家之举,令天下读书人敬佩臣服。可是现如今,内侍居于乾明宫内,百官困于龙凤阶下,诸事大小,皆过妇人之手,群臣上下,皆生惶惶之心。牝鸡司晨,摄政于朝,吏治不清,每况愈下。于此之时,更应激奋朝纲,振臂呼喊,延请百官,叩请陛下亲裁!”

    如果安平公主还在,他的父亲就很难官复原职,甚至很可能背负骂名,在凄凉冷酷中死去。大理寺卿的儿子这般想着,眼中不免发出狠厉的光。

    “如果陛下乏力,避之不理,甚至可以寻出机会一拥而上,去清君侧!太后娘娘和奉茶内侍终究只在后宫也就罢了,安平公主,可是会去吏部的……”

    说到最后,大理寺卿的儿子不免声音渐低,阴狠立现。

    其他人一时骇然,面面相觑。想办法削弱安平公主的势力,和直接袭杀安平公主,差别还是很大的。

    坐赃之罪闹得这么大,顶多为首的几个会被斩首流放,剩下的交了钱,差不多就是个免官,富家子弟的日子甚至都能保留下来。

    “还是先叩请圣裁吧?”

    “曲家和屈家都会发动吏员门生发声,痛斥酷吏当道,后宫把政之事。”

    “郦家呢?”

    “都是清流,郦家自诩清流中的清流,哼,近些年根本就只剩下面上情了。别指望郦家。”

    “算了,回头再算账。回头再清点下都有多少人可以上联名奏折,有像上一次一样让皇上写罪己诏的规模,事情就稳了。”

    柳驰奇听着,不免喝茶掩盖嘴角的冷笑。又悄悄给一个角落的人使了个眼色。

    那个人轻咳一声,就在讨论声中高声道:“安平公主已经把持凤鸾两台,把诸位的父兄都关入牢中,与鼠虫共寝。辱亲之仇,不共戴天,你们却还想着劝动陛下,无耻懦夫,就是你们这个样子的吧!”

    他这一句话,像是雷霆一般震撼。

    其他人都被震得沉默。

    半晌,几个人相顾而视,终于艰难开口:“这样吧,安平公主平常出行有多少人,商量下?”

    “安平公主出门都会带禁卫,不过进吏部后守在屋子里的人不多……”

    “平常要进吏部都比较难,安平公主还有去其他地方吗?”

    “还要注意,不要牵连太广,如果可以,还是不要牵扯到苏二,不然勋贵也扯进来就麻烦了。”

    “…………”

    柳驰奇听着,像是听话本一样,笑眯眯地多喝了口茶。

    这些人能不能成事不重要,能成事最好,就算不能成事,只要有捕风捉影的“安平公主被纨绔子弟袭扰”的消息,除非安平公主脸皮如城墙,否则,至少也是要羞愤心乱的吧?

    万一这群人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废物到连安平公主的一根寒毛都碰不到边,那他也要等他们计划定下了,再把名单交给安平公主——

    只有这样,柳家才能算是,奇货可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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