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累死了,这稿效果还不错,杨阁老那边肯定也能满意。详略缓急得当,据此上奏一定能让陛下暂时宽心,不至于立刻催杨阁老北上强攻李自成。这十天的闭关苦思总算是没白费。”

    “李自成张献忠要是看了,难免也会疑神疑鬼,就算暂时不大开杀戒、肃清内部,最多拖延一年半载,也必然有变!当初《流贼论》问世,到李自成杀害罗、马,前后不也拖了半年多?咱等得起,这次再拖个半年多!”

    四月十八这天,经过将近十天的专注闭门创作、中间只抽出三天料理日常民政、跟手下同步进度后,沈树人也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新鲜出炉、墨迹都还未干的《流贼论续》,在沈树人的最终反复通读之后,拍板过稿。

    他立刻一边派人把原稿快马送去南阳、呈送杨嗣昌用于节选上奏。

    一边把顾炎武誊抄后的版本,交送武昌本地的印书作坊,加快付梓印刷。

    明末那些大规模印刷的作品,还在用雕版印刷。

    活字印刷虽然早就在宋朝被发明了,可在大批量反复印的情况下,还不如整块雕版成本低、稳定可靠。

    只有在那些印量比较少、只需几百册的书时,活字印刷才能仗着其制版灵活的优势,大显身手。

    还有就是在遇到雕版印刷长期使用、导致个别字磨损严重后,印书商偶尔会单独抠掉这几个坏掉的字、换上活字临时修补,以延长雕版的使用寿命。

    活字印刷始终还是以一种技术补充的状态存在。

    不过,这一次沈树人却是不惜成本,让人雕版和活字一起用。

    先活字印一版出来,哪怕只有几百上千卷,想办法通过各种渠道散发出去、形成舆论上的造势。

    他这么做,显然也是为了抢时间。雕版要从头刻,速度比较慢,一卷书刻一个月都刻不完都是正常的。活字却只要拿现成的字排版,几天就能印出来了。

    为了在皇帝耳边形成舆论错觉、也为了暂时稳住流贼不轻举妄动,稍微多花点钱抢舆论时间差,是非常划算的。

    安排完这一切后,沈树人也不忘嘉奖一下相关幕僚。

    “亭林兄,这次又多亏你了,这一千两是润笔,你也连续熬夜十日了,回去弄点珍贵滋补之物补补吧。”

    顾炎武也没推辞,心安理得接受了东家的馈赠。

    当年顾炎武刚跟着沈树人当笔头时,月薪就有三百两。这两年随着沈树人升官,也给他加过两次待遇,薪水比一开始几乎翻倍了。

    连续加班熬夜十天,算五倍工资,给一千两不过分。沈阔少对属下的高级人才从来都是这么慷慨。

    ……

    《流贼论续》问世,沈树人也总算能享受一下闲暇放松。

    之前十几天,他都是在书斋里闭关,连自家后院都不去,就怕控制不住耽误时间。

    毕竟沈树人的后院,如今同时有陈圆圆、董小宛、李香君存在,一旦沉溺其中,意志力薄弱的人很容易无法自拔。

    所以,就得跟后世写手码字时、把手机锁小黑屋一个道理。必须闭关确保见不到女人,才能保持高效。否则抖音上随便刷到一堆练瑜伽教骚舞的擦边女色内容,半天时间嗖地一下就浪费了。

    不过这种闭关,也苦了后院的美人们。

    她们也就在沈树人之前滞留南京的时候,才享受过两个月温柔乡的日子。

    回武昌后,沈树人不是到处跑就是闭关,着实冷落了佳人,今天才得解脱。

    所以当天晚上,三女谁也不愿落后,一个个给公子揉肩捏脚搓背,伺候他一起泡澡解乏、沐浴熏香、精油推拿。

    沈树人考虑到之前在南京时,为了让董小宛好好养身、说好了产后半年都不碰她,着实冷落了她,所以这次出关,也就让陈、李二女先稍等一下。

    董小宛自从前年年底怀胎,已经足足一年半没被夫君宠幸过了。

    好在,李香君跟他也有大半年,对夫君的脾性已经颇有了解,摸透了沈树人一个心理特点。

    李香君就耍了点小心机,附耳呢喃:“公子,最新的《流贼论续》手稿奴家也看了呢,如此高屋建瓴,真知灼见,真是让人仰慕得紧。

    这几日既然得闲,能不能抽空见见玉京妹妹呢?她来武昌也两个月了,一直闭门修持。那天奴家把手稿给她看,她也是崇拜得不行,还羡慕奴家能当面请教公子呢。”

    秦淮八艳中,卞玉京是最喜欢研究历史兴替、镜鉴教训的,也以擅长跟人谈论古今著称。她自去年赎身,后来跟着来武昌,一直是自己过自己的。

    不过随着《流贼论》一一应验,甚至还有续作传出,卞玉京也控制不住自己,很想追更求教——她并没有其他想法,只是崇拜想求教,仅此而已。

    沈树人一想到今天刚解除闭关后、方以智就跟他下了邀约,明天要过来拜访,他便觉得李香君这么唐突,颇为不便,随口说道:

    “过几日吧,明日还有别的客人来访,方年兄要来府上拜会呢。”

    李香君却柔情似水地婉媚一笑,附耳低语:“口是心非。大不了明日让玉京妹妹晚上来,不耽误你白天办正事儿。”

    “你算计我!”沈树人也有些怒意,君君居然跟他玩心计,表面上帮卞玉京说话,其实只是调节一下氛围。

    ……

    第二天,沈树人很快就头大了。

    因为他发现,女人是完全不讲信用的。

    哪怕说好晚上请客,结果卞玉京一大早就来了。

    沈树人也是怜香惜玉之人,不忍过分怠慢,来都来了,他还闲着,也只好先去见一面。

    言语之中,他也忍不住吐槽:“卞姑娘,君君不是说……”

    卞玉京也很懂事,大大方方温柔一笑:“小妹确实有些学问想向大人请教,不过大人身系家国天下,日理万机,怎好耽误公子正事儿。

    小妹就是过来找君君姐姐叙叙旧,大人什么时候乏了、空了,小妹随时奉陪,大人不用在意。”

    这姿态摆得这么低,一副“我随时有空,您先忙好了,我跟姐姐先玩”的样子,就算有所唐突,沈树人也生不起气来。

    偏偏方以智还没来,沈树人也确实有点空,就先陪她们聊聊。

    “罢了,我要候的客人还没来呢,卞姑娘有什么要问的,先聊一会儿便是。”

    卞玉京立刻面露喜色,崇拜之情也溢于言表:“那真是荣幸之至了呢。其实,前几天看了大人的前后手稿,小妹有一点真是佩服到五体投地,如今流贼互相兼并、声势大涨,天下人都惶恐不安。

    偏偏大人高屋建瓴,独辟蹊径,竟能跟诸葛武侯的《后出师表》相结合印证,论证‘其军势虽盛,然非一州之所有,必不能持久’,实在是天马行空。

    小妹这几日苦思冥想、结合二十一史,也找到了一些古往今来的例证,都是一方豪杰军事极盛之前、民生财政已然凋敝,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想请大人参详,看看能不能归入此类呢。”

    沈树人原本还以为对方一上来就要吹捧他“李自成杀罗、马神预言”,没想到对方却是真跟他聊历史归纳,一时也有些意外,甚至有几分错愕,没什么准备。

    “说来听听。”沈树人也只能先姑妄听之。

    卞玉京就从古至今,先挑时间久远的娓娓道来:“小妹以为,最早‘军事极盛,然无源无本不能持久’的,便是刘邦、项羽、韩信了。自此而后,历朝历代,似此横征暴敛不能持久的军阀,愈发不胜枚数。”

    沈树人原本好整以暇想喝口茶,听到这儿好悬没喷出来:“你说刘邦韩信?我还以为就算举秦汉的例子,也只举一个项羽呢。”

    卞玉京也一改之前的崇拜表情,正色道:“那就刘邦只算半个吧——他虽不擅治国理财,却擅用人。以萧何治关中,足兵足食,那就算关中之地,是有好好治理、能够自给自足为长久之计的。荀彧对曹操言‘高祖据关中、光武据河内,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也不算说错。

    不过,除了关中之地,刘邦与项羽争天下时,其余的势力、地盘,实在谈不上治理、谈不上长久之计、自给自足。跟流窜过境、略民为兵,也差不多。

    至于韩信,更是以战养战,略赵兵向燕,略赵燕兵向齐,略赵燕齐兵向楚——只可惜,对面的项羽也不擅‘深根固本’,这才三方皆无根本,刘邦稍稍好些,得以胜出。

    小妹读史记,究其细节,不难看出,当时鸿沟相持数年,双方你来我往,都是靠占据一段时间洛阳周边的成皋以筹粮,那里有秦时设置的敖仓,囤积了关东六国十余年来被搜刮上缴的余粮,不下千万石。

    而萧何所谓‘足兵足食’,靠关中维持的,也不过是一项‘足兵’,而军粮是没法全靠关中运到鸿沟前线的。刘邦占成皋则刘邦取粮,项羽占成皋则项羽取粮。

    敖仓的存粮双方血战五年还没吃完,说到底只是拿秦人残暴搜刮的余粮养战而已。汉当有天下,并非刘邦高明于项羽,若仅凭刘邦,也不过以暴易暴而已。

    总要到文帝之时,百姓才享受到天下一统的好处,不用再如战时那般横征暴敛服役,算是‘天下人有天下’。

    如今之势,闯贼张逆虽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可也能有刘项的机遇。我朝藩王众多,积蓄过二百年,一个福王死于闯贼之手,便能有千万两家资用于流贼扩军。一个襄王死于张逆之手,又有四百万两落于贼手、贵王之死又是二百万两。

    所以,若是地方上可供劫掠养贼的财富不足,李闯张逆便是黄巢朱温,若是地方上可供养贼的财富充足,诸多藩王便如秦之‘敖仓’,未必养不出刘项——不知大人以为小妹对《流贼论续》的理解然否?”

    沈树人听到这儿,也是不敢轻视对方了。

    看来能史书留名,以“知镜鉴,识兴替”著称的卞玉京,也是很有自己的观点的,不好忽悠啊。

    这要是个男人,投靠了李自成,说不定还真能帮李自成鼓舞起军心,觉得自己不是黄巢朱温,而是刘、项了。

    沈树人也只好尴尬地轻咳一声:“卞姑娘蕙质兰心,见识不凡,可谓巾帼不让须眉。这些话虽不全对,但也不无道理。

    不过,到了外面可不能乱说,把闯贼张逆比作刘项,哪怕只是学术切磋,也是大逆,对天下不利。何况,这中间还是有区别的。

    当然,你一介女流,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很了不起了。说来惭愧,我开始还以为你会直接举绿林赤眉、黄巾黄巢等败亡贼寇来类比闯、张呢。能避开群贼而举刘项,不畏古法,不讳尊者,已经超过天下至少九成读书人的见识了。”

    沈树人高谈阔论,仅仅几句点评认可,就让卞玉京很是惊喜,颇有几分得意。

    而正在此时,院门口也恰巧传来一阵访客的声音,似乎还是提前停步、在垂花拱门外好奇聆听了一会儿了。

    “沈年兄,今日这是与谁人高谈阔论呢,莫非在下来得不巧?这位是舍妹,年兄也见过几次了吧。听说舍妹去年冬天与年兄打赌、言语冒犯,此番心服口服,前来赔罪。”

    来人正是方以智,他也不觉得尴尬,大大方方就拿着扇子跟沈树人见礼。

    一旁的卞玉京做女冠打扮,显得像是方外之人,倒也淡定,并不回避。唯有帮卞玉京和沈树人居中作陪的李香君,连忙扯过原本已经放在案边的面纱,仔细戴上。

    至于沈树人的其他两位妾侍陈圆圆和董小宛,她们对历史兴亡教训不怎么感兴趣,也没来凑这个热闹,所以压根儿不在场。

    另一边,方以智的身后,方子翎原本有些害羞,今日毕竟是她愿赌服输来赔礼服软。

    结果一看到沈树人闭关刚结束、马上有如此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来向他讨教切磋,没来由心中一股烦躁,也顾不得害羞了。

    她下意识咬了咬牙,大大方方走到几人面前,先对沈树人敛衽一礼:“沈兄才华盖世,远见卓识,小妹去年狂妄无知,竟劝沈兄谦逊。实在是如张昭阻孔明自比管、乐,惭愧之至。”

    方子翎说是道歉服软,但旁边有别的女子,她也不想过分掉了面子。

    所以临时灵机一动,信手拈来引经据典,把自己“让沈树人别狂妄”的过错,比作舌战群儒的典故,那性质也就没那么严重了。

    退一步讲,这也是先把沈树人捧到诸葛亮的高度,然后再暗示她自己好歹也有张昭的见识,不算太差。

    沈树人对此当然是云淡风轻,正好显示他的宽宏大量:

    “些许小事,贤妹还记得呢——当初咱赌的也不过是要贤妹守口如瓶,不许外传我的计谋细节,这点你也做到了,至于其他,我从来就没当回事。”

    沈树人这话说完,另一边的卞玉京忍不住促狭地低声问了一句:

    “哦?这位姐姐也对兴替镜鉴颇感兴趣么?似乎提前听过沈大人的秘策绝学?对了,小妹卞玉京,一介闲云野鹤,刚才不及介绍,倒是失礼了。”

    方子翎当然没见过卞玉京,甚至如果倒退一年,她连这个名字都不会听过。

    但现在,她却知道了卞玉京的存在,因为她对李香君很了解,也知道卞玉京跟李香君是患难姐妹——

    这李香君,便是去年害得沈树人差点身陷险境、跟左良玉闹得势同水火不肯救援的红颜祸水!

    在方子翎的印象里,李香君就是妲己褒姒一样祸国殃民的存在。她对陈圆圆、董小宛倒是没了解过也谈不上恶感,唯独对李香君很嫌弃。

    此刻听卞玉京自我介绍,又看她旁边还有一个楚楚可怜刚戴上面纱的绝色美人、跟卞玉京举止交流亲昵,方子翎便有些神色复杂:

    “原来你就是卞姑娘,那这位想必就是名动秦淮……不,应该说是名动湖广的李香君李姑娘了吧。真是我见犹怜呢,难怪,难怪。”

    沈树人再钢铁直男,也听出这里面火药味十足了。

    看来这位方小姐,唯独对李香君意见很大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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