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国还不知道张献忠对他的猜忌,见父王召他议重要军机,立刻就火急火燎赶去了。

    到了吉王府,被侍卫领进八进深的巨大园子里,一路上李定国看到各种各样的断壁残垣。

    那些他叫不出名字来的奇花异草,凡是木本的,都挑枝干结实干燥的部位随手砍掉,应该是拿去当柴烧了。

    还有些他不认识的珍禽异兽,也留下一地羽毛绒毛,显然是拿去吃了。

    至于各种雕梁画栋上装饰的金银珠玉值钱东西,也都抠了下来,留下各种坑坑洼洼,甚至就在李定国路过的时候,还有侍卫在那儿继续抠——

    之前应该已经把大块值钱的材料都抠光了,还剩些零碎边角,第一次动手的时候看不上,这时才来割二茬韭菜。

    李定国虽然读书不多,却也擅长观察。

    看到这些景象,他已经猜到:父王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在长沙久守,也没指望能站稳脚跟以此为根据地。

    否则,要是打算长期以这座吉王府为自己的行宫,哪里会破坏成这种样子?

    李定国恍惚思索之间,已经被领到吉王府的大堂,随着侍卫的通传声,他也收回神思,连忙入内对张献忠见礼。

    “免了,老二,你来得正好,咱正在讨论下一步何去何从,眼下咱的兵力分为三股,怕是不好和沈树人正面硬战,要打也得集结兵力之后才好。”

    李定国应诺,也觉得氛围有点不对,因为他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父王已经在和好几个心腹将领聊得很热烈了,并没有等他到了之后才开始话题。

    这些部将之中,有跟着他一起突围出来的白文选,还有这几年原本一直跟着大哥身边的冯双礼。

    这两个人的地位,原本在张献忠麾下都是略低于四大义子一些的,现在却能比李定国先得到召见,这摆明了有点儿将李定国边缘化的意思。

    同时,李定国心细,还注意到一个细节,那就是张献忠麾下直属的部将中,原本还有一个王尚礼,地位跟冯双礼、白文选级别差不多,但这次开会,却没看到王尚礼。

    难道王尚礼也得罪了大王、被冷处理了?还是另有任务派出去了?

    李定国不敢造次,便先摆出虚心听取别人意见的样子:“父王有疑,孩儿不敢不殚精竭虑。只是孩儿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不知各位将军是何看法?”

    张献忠也不客气,使了个眼色,让冯双礼代表他陈述。

    冯双礼也不便对李定国示好,便直截了当开口:“大王与我等商议,认为眼下不过两条路,如果沈树人继续紧逼,咱要么南下,经衡州翻越衡山,一路裹挟扩军,然后看官军是否追击紧迫。

    如果沈树人不畏衡山艰险,敢放弃水师之利、离开湘江追击进山,咱能战就回身一战。否则,要么继续深入南岭,逃往两广。

    要么,翻越衡山后西行,往湘西经黔中道入川——而被滞留在常德府的三将军,和滞留在归州的孙将军,也能一起由施州卫会合后,南下走黔中道与我军会师,一并入川。

    不知二将军以为,这两组方略,哪一组更稳妥,或者有更好的谋划。”

    冯双礼转述的这两条路线,对于先南下衡州(今湖南衡阳)这一点,是没有分歧的,无论去两广还是去四川,或者只是先在入川、入粤的半途山区蛰伏一阵子,都得先拿下衡州。

    因为在长沙、湘潭一带,水路交通太发达了,湘江水深宽阔、流速缓慢,很适合有水军优势的一方机动、穿插。

    张献忠此次洞庭湖周边的几个战役里,最吃亏的就是翻山而出,毫无大型战船,所以怎么着都得先把战场退缩到一个废掉战船和水师的地区,才能考虑一战。

    往南穿过衡山山谷后,水运就彻底完了,张献忠的优势也就来了。而且到时候再想跑,官军也没船可用,“义军”行军速度肯定会比官军快。

    李定国听后,总觉得有些别扭,但又说不上来。

    他沉默着仔细琢磨了一会儿,才发现问题在哪儿:张献忠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试图和刘文秀会师、或者是散尽长沙城里截获的巨额财富全部用于募兵,然后与官军一战么?从头到尾想的都是各自逃跑?

    倒不是说逃跑不对,而是如今己方已经有了那么多新招募的人马,如果千里转战,肯定会把新附军彻底丢光,陕豫老营也未必都能保全,最后就是人越打越少,士气威名也都丢光了。

    李定国想了想,便劝道:“父王如果是想跟大哥三弟他们会师,孩儿无话可说,孩儿只是想提醒:我军已经有五六万众,如果翻山越岭千里转战,怕是至少三分之二的人马都会走散,最后能剩下两万老营就不错了。

    长沙之地确实无险可守,沈树人也来得汹涌,可如果我们暂退到衡山以南的山区,有险可守,托住时间,然后广散钱财募兵练兵、徐徐图之,未必不能击退沈树人。

    至于三弟那边的兵马,父王其实可以让三弟暂时退兵,与大哥回合,到时候我军分为两部,大哥在西,父王您带着我等在南,都有山险可守,

    沈树人也不可能带着武昌兵常年攻打衡山,如若他后方空虚,到时候大哥三弟自然能四处出击,令其首尾不能相顾。

    如此则我军之困自解,又能回到去年据险而守、在山区蛰伏的状态,还比去年多出一块地盘,可以在川东、湘南遥相呼应。”

    张献忠闻言,一开始还不动声色,只是诱敌深入般鼓励李定国再说详细些:

    “哦?是么,那你倒是说说,这衡山以南,有何险可守?难道就让我军直接守衡州城?衡山诸谷,就能拦住沈树人?难道要一路退到两广的五岭一带?”

    李定国被问得有些不自在,但依然没有往最坏的方向想,他还以为张献忠只是嫌跑得太远、以后难以跟孙可望、刘文秀联络呼应。

    于是他仔细动脑子思索了很久,想出一个比直接南遁湘粤边界五岭地区更好的选项:

    “父王所虑甚是,五岭烟瘴之地确实不适合我等北人,而且如今正值六月末盛夏时节,若是去两广交界山林之中,怕是军中水土不服多生疫病。

    既如此,咱过了衡山之后,可以略向东转,进入罗霄山南段。那里位于湖广、江西与两广交界,也有数府易守难攻之地可以腾挪。

    孩儿虽不读书,却也听过《三国演义》,汉末长沙区星为孙坚驱逐后,其余部便进入罗霄山,孙坚也不能制约。沈树人再擅追击,难道还能强过孙坚这样的豪杰?

    而且去罗霄山,好处在于地接三省,到时候沈树人就算被任命为湖广巡抚、甚至湖广总督,也难以越权追杀。这不比入川后缺乏腾挪要好得多?

    杨嗣昌虽能总督六省、统筹围剿,但两广、江西原本并无兵灾,他在当地也缺乏统筹,仓促间难以阻止起围堵。

    加之杨嗣昌病笃衰老,父王派出的细作此前不是回报,说他只剩一口气了么?去年咱杀襄王贵王时没能弄死杨嗣昌。这次又杀了荣王吉王,而且还是陷城而杀,并非偷袭刺杀。

    就算崇祯还想遮掩,怕是脸面上也过不去!到时候杨嗣昌一死,说不定方孔炤也会遭到严惩,沈树人自顾不暇,也就无人统筹跨数省的战事,我军就又得到喘息扩军之机了!”

    李定国提到的这个“罗霄山南段”,其实就是后世的井岗山了,只不过明末还没有专属地名,这个地名是后来清朝才有的。

    罗霄山南部最早的原住民记录,就是东汉末年,区星被长沙太守孙坚杀了之后,其余部逃进山去的,再往前那儿只是无人区,或者说只有化外野人。

    不得不说,李定国在军事地理上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张献忠要是真听他的话上了罗霄山,沈树人还真不一定追杀得上。

    然而,张献忠终于彻底摊牌了,只听他认真听完李定国的陈述,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呵,古人说知子莫若父,咱却是看不懂你了——你也知道如今是盛夏、北人钻南方酷暑之地的山林,会多生瘟疫!居然还撺掇我军非要去湖广、两广边界而非入川!

    是不是巴不得老子重病不起,你大哥三弟又不在身边,这大军就能归你统帅了!到时候咱的基业,就被你一分为二,留在川东的归望儿,其余都归了你吧!

    你还好意思口口声声为三军将士着想!你这么舍不得丢弃新附军,巴陵撤军时怎么把潘世荣一万多人马都丢给了沈树人!全军谁都有脸说这话,唯独你没脸!卖新附军的时候你卖得最狠!”

    这番话,总算是彻底把张献忠这几个月来,连续积攒的对李定国的三重不满和不信任,以及最近几天发生的近况、加上今天这番话的试探,彻底爆发了出来。

    李定国去年跟艾能奇一起出击、艾能奇死了。今年又劝他尽快出击湖广南部空虚地区,结果中了招损兵折将。

    最后还在巴陵丢下那么多新附军、此刻却来劝张献忠别放弃新附军。

    最后还劝张献忠一个陕西人,农历六月最热的时候,去钻华南山区热带丛林!这不是摆明了嫌父王太健康,死得不够快么!

    几重怀疑不满叠加到一起,让张献忠彻底撕破脸了。

    这番顾虑,现代人或许很难理解,那是因为现代医疗条件好,陕西人去广东打工,也不会觉得是鬼门关上走一遭。

    但对于医疗条件落后的古代,北方人去两广,那真是非常凶险的,尤其是夏天去——

    朱棣几次远征越南地区,就是因为夏天酷暑加热带雨林,士卒病死了多少。元朝初年,蒙古人也征服不了越南,也是天气加热带病的问题,中原人只有冬天那几个月,才能在南方热带雨林活下来。

    张献忠虽然还不算老,大约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但他也怕自己一病不起。李定国二十几岁,年轻力壮肯定更能扛疾病。

    既然已经把话挑明,张献忠肯定也不能继续对李定国委以重任。虽然还不至于问罪,可明着褫夺权力是必须的,否则就是养虎遗患了。

    只听张献忠冷着脸吩咐:“冯双礼!”

    冯双礼:“末将在!”

    张献忠:“把李定国调到你营中听用!给他个都尉就行了,让他戴罪立功!”

    冯双礼:“大王,二将军他……”

    张献忠:“你敢抗命?!”

    冯双礼立刻咽了口唾沫,收了声:“末将遵命!”

    张献忠这才吩咐:“全军南下衡州,然后伺机转向西行,另外,派信使通知老三,让他择机退兵,跟望儿会合,到时候自行随机应变,争取与咱配合,由黔中道秘密入川——

    让他们口风严一点,千万别提前跟将士们说明最终目的。只说咱是躲回施州卫、永顺宣慰司,跟那些部落土司厮杀,寻地躲避沈树人。

    还有,从荣王府、吉王府得到的财物,也把细软全部挑出来,在湖广不要再募集新兵了,反正走黔中道带不了太多人,招来也是白费,没必要在湖广邀买人心了。”

    张献忠这人对于治下百姓,那也是典型的两张脸,非常实用主义。历史上他在崇祯十六年打下武昌后,一度据说对百姓非常好,在湖北争取不杀一人,还开科取士、设置六部官员,一副要改朝换代的样子了。

    但是这种“不嗜杀戮”,摆出“仁政”的姿态,也仅限于他想在这块地方长期发展下去时。

    如果注定知道自己拿不住了,张献忠是一点仁慈都不会浪费在那些已经无利用价值的人身上的,该杀就杀,该抢劫就抢劫。

    李定国再一旁听了,终于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父王这样边缘化。

    他想的,还是有朝一日要杀回湖广,而张献忠心中,湖广的一切都已经是一颗弃子了。

    刚才自己还劝父王把荣王府吉王府抢来的金银珠宝都拿去扩军练兵,光这一条,在路线错误的情况下,就已经注定让他失去信任了。

    在湖广发的每一块金银,在张献忠眼里,都已经是浪费了。一个劝他浪费的人,怎么可能依然被重用?肯定会被认为,这是在邀买人心,而且是为李定国自己邀买人心。

    李定国心灰意冷,但他最后还是要解释两句:“父王!您对孩儿的一切兵权调整,孩儿绝无怨言!战败于沈树人之手,损兵两万,便是被降为士卒,也是该的。

    但孩儿必须说清楚,四弟之死跟孩儿毫无关系!当初劝父王进军湖广,也绝无其他目的!只是真心觉得沈树人兵力北调、有可乘之机!此番劝父王滞留罗霄山以观时变,更是毫无异心!天日可鉴!”

    张献忠冷哼一声,表示他又没拿李定国怎么样,他至少还能在冯双礼麾下继续打仗呢!有什么好解释的!

    至于对外的说法,当然是说李定国因为兵败、抛弃队友,所以被降职。

    这些龌龊事儿,没必要让外人知道。

    李定国如果守口如瓶,不提内幕,那就还能混下去。要是敢在外面乱嚼舌头,那张献忠就真得对他下重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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