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沈树人远途舟车劳顿回到武昌,当晚已经非常疲惫。
方以智把如今的北方战局危境阐述清楚之后,倒也没耽误他休息,就先告辞了。
至于李自成击败杨嗣昌孙传庭左良玉之后的连锁反应、朝廷对湖广督抚的新要求、沈树人该如何应对,这都是后话,过两天再慢慢捋也来得及。
临走之际,方以智只是留下一句话:“虽然杨阁老已经兵败,但这事儿肯定不算完,杨阁老之前已经两次派人来武昌催你出兵。只是你行踪不定,带兵在外,所以没知会到。
而我怕你跟张献忠残部交战正在紧迫之际,就装傻充愣没派人去找你,只说我也不知你兵马现在何处,让杨阁老自行派人去长沙等地找,这才错过了。如今你既回武昌,一两日内,定然需要给杨阁老一个回报。”
沈树人对于这个要求,倒是并不意外,稍微琢磨了一下,就回过味来了。
哪怕杨嗣昌想提携他、庇护他,但李自成的事儿,绝对不可能就这样算完。哪怕将来杨嗣昌死了,崇祯也绝对不会仅仅要求孙传庭一家、独力撑持对付李自成。
李自成已经号称拥有战兵三十余万了,此战胜利之后,兵马只会继续扩充,又岂是刚刚恢复权力才半年的孙传庭打得过的?
所以,崇祯肯定会要求湖广地区的督抚继续出力。
更何况,杨嗣昌此前按兵不动,一直等着李自成顿兵坚城之下、被消耗到兵疲意沮之后再寻求决战,这个建议正是沈树人给他出的。
就算这次的决战失利,跟沈树人没关系,而是要归咎于“三方轻敌冒进,没等沈树人干掉张献忠主力、回兵北上会师后,合兵一处再战”,
但沈树人说过的那些“神预言”,还是要想办法验证一下。如此才好理直气壮彻底把锅甩出去。否则人家一句“你行你自己上上看啊”,就能怼得沈树人没底气。
尤其这个节骨眼上,贺人龙被杀了,连左良玉都服软硬着头皮上、狠狠打了一仗,损失了不少嫡系兵力。要是沈树人什么都没表示,岂不是他连贺人龙、左良玉都不如?以后还怎么收揽天下人心?
或许崇祯也就是趁着贺人龙刚被杀的余威,最后威慑一把拥兵督抚。这一波过后,崇祯就会彻底失去对地方的节制能力。但正因如此,沈树人愈发要好好应付,不能往枪口上撞。
当然,具体怎么证明自己对大明的忠心、肯为大明出力,证明到什么程度,这就要沈树人自己想办法了。
冒险的事情肯定不能做,容易伤筋动骨的代价也绝对不能付。
只要能找回场子,面子,宣布己方获得了一场大胜,哪怕没有对李自成造成决定性打击,在崇祯那儿也就能交代得过去了。
崇祯其实需要的也就是一个面子,他和李自成就好比是小孩子在互殴,只要最后一拳是崇祯出的,也打中了对方,就暂时能糊弄过去。至于这一拳伤害有多高,外人也不知道。
……
沈树人怀着重重心事,歇息了一夜。心思太多,让他睡眠质量很不好,第二天很早就醒了。
方以智和方孔炤等方家人,还可以在武昌盘桓一日,让方孔炤交代一些他入狱期间家中的安排。
沈树人却没这个闲心再跟方家人耗着,于是一大早去最后见了方孔炤一面,表示他有什么想法,将来再让方以智转告他好了。他要急着去一趟襄阳,面见杨嗣昌,听取杨嗣昌最后的吩咐。
方孔炤得知后,也没留他:“这是该当的,贤侄当初进入仕途,便是杨阁老机缘巧合提携之故吧。我辈读书人以君子自居,自当知恩图报。
据我所知,杨阁老原本就重病缠身,如今又军旅劳顿,连遭打击,怕是命不久矣,你听听他的交代,看看后续如何自处,也是好的。
毕竟你在湘南的兵马,已经有一部分班师回来了,没有继续越境追击张献忠。你当初抽回兵力,本意目的就是兑现对杨阁老的许诺,‘请他宽限三月,待打疼了张献忠,解除其对湖广的威胁,就回兵助战李自成’。
若是如今回都回来了,却没点动静,也不好交代。如果被朝中御史言官说你两边都畏葸不前、养寇自重,那可不是小事。
要堵天下悠悠众口,张献忠李自成你总得打一个,放弃打李自成,就得追击张献忠绝不松口了,陛下不会由着你无所事事的。”
沈树人闻言,也是点头受教:“小侄也有类似的想法,听世叔如此剖析,倒是心中愈发明朗了。确实,至此多难之秋,总得确保自己的兵马始终在对付至少一家流贼。
要是谁都不对付,坐地自守,会被天下人指手画脚的。既然做到了督抚,就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哪怕只是为了摆摆样子,也必须摆。
否则,你追张献忠追到只剩几千骑兵,却不追了,这算什么?只因为他进了贵州,就算了?
这算是一个借口,但不充分,还是容易被人嚼舌头,说是“养寇自重,养肥了再杀”,甚至是“纵贼为先驱”。
所以,追张献忠暂时中断,必须有一个过硬的借口——如果不是杨阁老这边实在危急,河南实在危机,逼着我尽快增援河南战场,咱会放过直接干死张献忠最后一口气的机会?咱早就把张献忠人头带回来了!
……
沈树人简单处理了一下武昌这边这几个月积累的大事,点拨分派一番,当天就匆匆策马北上,两天后就火急火燎赶到襄阳,几乎是策马日行三百里。
而杨嗣昌此刻也已经再次、彻底失去了对兵败后的左良玉的控制,几乎是只带了一些亲兵,狼狈逃回襄阳暂住,苟延残喘。
南阳府依然还在朝廷手中的那几个县,以及郧阳府、西安府的商洛地区,如今都在左良玉的控制之下。
而兵败之后的左良玉,已经彻底闭门不出,谁的调令差遣也不听了,只是性情大变,如同李自成一般疯狂抓壮丁扩军。考虑到他刚刚折损了几万人,也没人敢再对他施压,唯恐真把他直接逼反。
朱仙镇之战,或许就是左良玉最后一次无条件听命于崇祯,吃了大亏之后的他,就发誓再也不听乱命,谁劝都不好使。
历史上,左良玉也是在朱仙镇大战之前、号称拥有精兵二十万,跟李自成死磕了一仗,结果主力尽丧,只剩几万人。
无非历史上左良玉能一直南逃到武昌,此后数年疯狂截留商税盐税、劫掠地方,把所有抢劫截留的钱财用于拉壮丁扩军,最后竟扩张到号称拥兵“八十万”。只可惜这八十万都是乌合之众,据说战力还不如他战前的二十万老兵,最后历史上也没干出什么功业。
而如今这一世,因为蝴蝶效应,加上湖广富庶腹地早就是沈树人的了,左良玉就算兵败,也没法南逃到那么南方,也不敢挑起内战跟沈树人火并,只能是靠着南阳盆地以及南阳以西丘陵地带,累计加起来两三个府相对贫穷的地盘,竭泽而渔搜刮自立了。
说白了,左良玉终于成为了一个跟李自成差不多的军阀,唯一的区别只是左良玉不会扯起反旗,只想保住自己,为自己而战。
而且左良玉似乎成功跟李自成达成了默契——他不再听朝廷的话主动打李自成,而李自成只要不来招惹他,他也就不跟李自成敌对。
沈树人抵达襄阳后,短短几个时辰,就感受到了氛围的异样。
面见杨嗣昌之前,他先召见了襄阳知府史惇,以及襄阳参将杨晋爵,跟他们了解了最近几日的周边军情近况,就把这些消息都打探明白了。
随后,他心中有了腹稿,才去正式拜见杨嗣昌。
……
“阁老别来无……还是保重身体为先呐。”
进入杨嗣昌的行辕后,沈树人被一路引进卧室拜见,显然杨嗣昌已经病得不轻了。
沈树人原本还想客套几句,但最后看到杨嗣昌满头稀疏的白发,还有斑点皱纹纵横的脸,那“别来无恙”四个字,就说不出口了,硬生生咽回去。
杨嗣昌听到动静,反应依然有些呆滞,双目浑浊至极,很久才拧过脖子来,看了好一会儿,喉咙里咯咯作响,才说出几句话:
“树人呐?你总算回来了,悔不听你之言。老夫见闯贼麾下有罗汝才旧将来降、刘宗敏又北渡黄河,竟觉得机不可失,接旨出战了。
要是再多拖延一个月,哪怕只拖二十天,拖到你回来再战,未必是如今这个局面。大不了老夫拼却一死,再把‘坐视福王、潞王、赵王被灭门而不救’的罪过扛下了,只要最终决战能赢,多死绝三家藩王,又有什么好急着救的呢,糊涂啊。
如今老夫与左良玉的兵马,累计折损了三四万人,陕西孙传庭那儿,也折兵两万多。加起来六万官军,就因为这一战没了。
纵使你带兵回来了,你的部队,也填补不上这六万损失的战力。何况左良玉经此一战,已经找到借口,彻底失控了,你后续的日子,不好过啊。”
杨嗣昌说到这儿,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沈树人察言观色,却已经明了,知道杨嗣昌这是想点拨他,让他明白“虽然你打不过李自成了,但你依然得摆出姿态尝试打一打,否则不好交代,更无法解释你为什么停止给张献忠最后一击”。
没办法,沈树人早就跟方以智、方孔炤反复聊过了,加上骑马赶来的这两天路上,这番道理他早就想明白了,不用杨嗣昌解释。
于是他也爽快地大包大揽,直接把话挑明了:“阁老放心,学生知道您什么意思,无非是说,就算学生打不过李自成,但也必须摆出姿态出点力。哪怕只是争取一场有限的小胜,证明我此番放弃给张献忠最后一击、改为带兵北归,归得不亏,也就交代过去了。”
杨嗣昌眼神忽然亮了一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随后又释然:“你……已经想明白这一层了?是你自己想明白的?还是这一路上有高人指点、切磋明白的?
罢了,不管这些了,既然你知道,老夫也不为难你。其实,老夫也帮你想过了,如何才能向陛下交代——
如今再想永久性地解围开封城,把李自成逐出河南,怕是不容易了,我军兵力已经太少。唯一可以给陛下加一块遮羞布的办法,就是追求暂时解围开封,或者想办法把周王和河南高巡抚、陈总兵救援出来,助他们突围。
最好再设法搜索一下开封府、归德府一带,找找从卫辉、彰德逃出来的潞王、福王、赵王世子等宗室,究竟在何处。如果能把这些宗室救出来,哪怕只是打赢一场突围战、随后地盘就丢失了,陛下那儿也好暂时有个交代。
到时候,此前累计的河南战败罪责,老夫和左良玉、孙传庭自会承担,跟你无关。你只是来力挽狂澜,拯救友军突围的。
如今方孔炤也被问罪了,老夫先表奏你接替湖广巡抚,兼抚你原先的辖区。如果真能击退,说不定将来能升任总督。
老夫已经看过了,天下名将,不是拘泥,就是衰老。指望孙传庭,怕是也没多大希望了。大明如果还有救,就在你肩膀上了。
你可愿意指挥这一场‘救援河南部分友军突围’的战役?如果敢战,老夫这就当是上临终遗表了,保你坐上湖广巡抚,也好统筹即将到来的恶战。”
“学生敢不毁家纾难、舍身为国!”沈树人一脸正气地答应了杨嗣昌最后一个请求。
杨嗣昌点点头,让沈树人转告门口服侍疾病的侍女,让她把监军万元吉喊来。
万元吉跟沈树人也是老熟人了,没什么可说的。杨嗣昌已经病得拿不了笔,就让万元吉按他的意思,当着沈树人的面,把临终遗表写了。
写完之后,杨嗣昌连字都看不清了,就让万元吉慢慢诵读一遍,他只是认真听着,确认没问题后,亲自哆哆嗦嗦签了名字,让万元吉帮他用印。
沈树人看得出来,杨嗣昌最后的签名,笔迹已经歪斜得不成样子,好在送到北京之后,应该也没人会介意怀疑笔迹是否是真迹吧。
用完印,杨嗣昌躺回病榻,声嘶气喘,已经完全没力气再应酬。沈树人也恭恭敬敬退了出来。
而万元吉也知道自己后续该投靠谁了,当天午后,派人把杨嗣昌遗表送出去之前,还通知了沈树人一声,就像是办事前先找新领导备案。
沈树人也没敢立刻摆架子,只说“万监军自便,这是阁老所命,何必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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