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总镇,朱参将,打得好啊,不愧本官一贯看好你们。真乃,和雪翻营一夜行,神旗冻定马无声,遥望火号连营赤,知是先锋已上城。”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天色渐渐放亮,沈树人也亲自带着金声桓等部将好整以暇地赶到陈县,就看到城池已经被夺取。几个贼首已经伏诛,其余该惩处的惩处,该押去服苦役的服苦役。
被裹挟的就直接释放,或者没地方去就拉走移民去南方。
形势如此一片大好,沈树人当然也忍不住出演赞叹褒奖,表示一定会给二人如实请功。
黄得功也是颇为受用,一起商业互吹:“还是大人运筹得当,决策果敢,末将不过执行命令罢了,怎敢居首功——还有大人真是做得好诗,不愧是两榜进士出身,还有天下诤谏的美名!不过昨晚可没下雪呢,大人莫非是要烘托厮杀环境之严酷?”
沈树人微微一笑:“这不是我作的诗,这是唐朝人写李愬雪夜袭蔡州、生擒淮西藩镇吴元济的事儿。不过这情形与黄总镇恰才之战何其相似。
唐时废郡改州,改隋汝南郡为蔡州,咱守的上蔡、汝阳当时都属蔡州地界,此番奇袭陈县,可比李仆射了。”
黄得功闻言,这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原来是自己没文化闹了个乌龙,心中暗忖:以后还是别乱赞大人作诗好了,就算要赞,咱也不当出头鸟,等别的有文化的同僚先赞了,咱再跟着起哄好了。
说完场面话,沈树人立刻开始细问战况细节:“这陈县光复,歼灭流贼多少?我军损失如何?”
黄得功得意地拍着胸脯招呼:“咱是奇袭,不过杀了千余人就稳住了全城,余者皆降,我军死伤还不到百人,而且多数是轻伤,要不就是坠马摔的内伤骨折。
战死者不过三十余人,就能拿下一城,实在是想都不敢想。收编俘虏足有四五千人,还有一两千逃散,也懒得追了。”
沈树人点点头,摸着自己长了不久的胡渣子:“这个伤亡我很满意,杀敌俘敌也堪称完胜大胜。不过攻城战还被猝然逃了那么多人,稍微有点难办。”
黄得功一愣,没想到抚台大人前面那么好说话,说到逃敌数量时,居然一改常态变得异常严苛,也不由难以理解。
黄得功中肯地说:“大人,这也是没办法的,您别看攻城战似乎敌人只有从城门可逃,但咱是奇袭,只诈了一个城门,杀进城内大乱之后,另外三门还在贼军手中控制。
这种情况下,他们情知不敌,肯定会开门逃窜,这是堵不住的。要是提前四门围定,那便走漏了风声,没法偷袭了,也会导致守军狗急跳墙死战。”
沈树人摆摆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我没责怪你,也不是惋惜少抓了这点俘虏。俘虏人数不重要,这年月,还怕没有人么?我是担心逃兵多了,会太快把我军的动向暴露,一来更早招来李自成的大军。
如今从汝阳开拔的人马,还有一两天才能到这儿,颍川水路约好的援军和运粮船队,会更慢一些,毕竟无法实时保持沟通,出现拖延的机会只会更大。我们是孤军深入奇袭的,得手后保密越久,后续准备就越充分。
另外,保密性的好处可攻可守,守可以让我们有更多时间集结兵力,攻的话,还有可能趁着其他各部流贼不知道我军敢孤军主动出击深入,把周边落单的流贼部队再歼灭一些——
如今,因为逃走的贼兵太多,保密太久已经不可能了,所以守的时间差优势已经没法继续扩大。郾城的李自成一天之内绝对会知道陈县失守了,而且他只要快马加鞭,最多再有一天绝对可以带主力赶来。
我们只能再想想,如何利用这个信息差,在继续进攻扩大战果方面动动脑子,我一生唯谨慎,难得冒险一次,当然要把这个突然性吃干抹净,榨干一切价值。”
黄得功闻言,这才叹服,连旁边的朱文祯也是如此,抚台大人真是高瞻远瞩,走一步看三步,刚刚拿下陈县,居然已经在想如何利用这个信息的时间差,最大化利益占更多便宜。
而他俩压根儿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一时也就拿不出主意来,只好直接虚心受教:“不知大人觉得,眼下还有哪儿能占点小便宜?我等从没想过,刚才只想着怎么拿下陈县先。”
沈树人想了想,斟酌着说:“希望也不大,只能说有枣没枣打一杆试试吧,如果真抓不到空虚破绽,见好就收也行——
之前咱不是冒充去归德府筹粮的袁宗第旗号,才诈开的这陈县城门么?那就索性再一不做二不休,还有骑兵兄弟有余力的话,今天尽快继续向东扩大战果。
就伪装成陈县这边李际遇的败兵,说官军忽然东出,与闯军在陈蔡之间野战了一场,李际遇部首当其冲因而大败,有残部往东逃散,找袁将军会合。
如果真有袁宗第的人马上当,能偷县城就偷县城,偷不到县城那就野战杀点人击溃一点杂牌军也好。我们最多也就一天的时间扩大战果,今晚或者明早之前必须回来,将士们一直没睡身体也扛不住。
无非趁这点时间,把闯军羽翼再削弱一下,一旦李自成移师过来找我们决战,也好让他的兵力在决战前再减弱一点。”
黄得功和朱文祯闻言,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跃跃欲试的期待与热切,一咬牙请命:
“那就请抚台大人下令吧!弟兄们本就是昼伏夜出了几日,难得一天一夜不睡觉也没什么,就再厮杀一个白天,能扩大多少战果就扩大多少战果。晚上再好好睡一觉,把日夜倒回来。”
黄得功说得无比轻松,竟像是在聊“倒时差”一样随意。
沈树人也不逼急了,只是点点头:“人纵撑得住,马力却乏,不要赶太急了,见好就收,兵法云百里而趋利者可撅上将军,咱已经是奔袭百里奇袭建功了,再打下去可就是一日一夜二百里趋利了。”
黄得功一拍胸脯:“没事儿!咱老黄虽不读书,却也听人说三分,曹操长坂坡追刘备,轻骑一日一夜三百里,从襄阳追到当阳,不也把刘备打得大败?
咱一日一夜两百里,也撑得住!大不了将士们全部卸甲,只带兵器和火铳!只带两日的口粮!”
黄得功想都没想,就选择了“轻骑”的办法来节约马力抢时间,至于不穿铁甲,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是去打运动战,偷一票,偷到多少算多少,又没打算打硬仗。
沈树人又交代了几句,就吩咐黄得功朱文祯二人小心,他自带着步兵主力驻守陈县,恢复秩序,加固城防,准备提防一两天内就可能出现的闯军反扑。
……
话分两头,沈树人奇袭陈县的同时,李自成还在郾城城内,郁闷喝酒。
郾城距离陈县,比上蔡距离陈县还稍远一些,这三个地方是呈倒品字形分布的。郾城在西北,陈县在东北,上蔡在中间偏南,而郾城和陈县之间,有讨虏渠这条古运河水道沟通汝颍。
所以,至今为止,这几天李自成一直在郁闷的问题,根本不是什么“如何跟沈树人一战”,
反而是忧虑沈树人跟乌龟一样,缩在上蔡县里死守不出。而沈树人的守城之能,似乎还远在开封总兵陈永福之上,实在是让李自成没了胃口。
这才有了最近李自成本人从上蔡城外的闯军大营、回到郾城驻扎的事儿,他实在是不想再在上蔡城外喝风淋雨了,关键是淋了也没收益,只会白白受气。
不过,每日的军议还是要继续,否则人心就不好带了。
这天一早,照例一番查问军情后,李自成又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便遣散了众将,让他们各自去忙自营的军务。
军师宋献策擅长察言观色,便留了下来。这几天他也揣摩明白了,闯王到底在忧虑什么。
而宋献策要保住自己的地位,在出谋划策方面还是不能松懈的,所以也主忧臣辱地日夜殚精竭虑,头发都熬掉了好多根,昨晚总算想到一个主意,也不管能不能奏效,就来找李自成汇报了。
李自成看宋献策单独留下,也已经习惯了,知道这是军师又有什么鬼点子冒出来了,便礼贤下士地亲自给宋献策斟了一大碗酒:“军师可有教我?”
宋献策小心地接过,象征性喝了一口,也不敢埋怨大王粗鄙、居然聊军机的时候都不上茶而上酒。
喝完后放下酒碗,这才说道:“大王,让学生猜一猜您的忧虑之处,莫非,是在为沈树人死守上蔡、汝阳,跟我军相持耗粮而苦恼?”
李自成也不耐烦了:“这谁都看得出来,还用废话么?说重点,是不是有法子解决了?”
宋献策被抢白,有些讪讪的,但也知道大王心情不好,自己卖关子没卖出效果,不但没赢得额外的尊重,反而被嫌弃了。
他也连忙陪着笑脸改口:“是学生不够爽快了,昨晚咱确实想到了一条妙计。”
李自成:“快说快说!”
宋献策:“我军不是已经军粮不济,重新分兵散出去一部分,到归德府就粮么。袁宗第等人的兵马虽不算太多,也轻装没带攻城武器,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攻破商丘县。
但毕竟我军势头凶猛,官军不可能知道我军不会乱攻城,只要放出风声去,吓住官军,绝对可以让官府相信,我军会转移目标,尽快拿下归德府全境,甚至再袭扰亳州、徐州。”
李自成听了,只是沉吟不语,截至这一步,他还没听出宋献策计谋有丝毫高明之处。
那不就是完了十几年的“哪儿有粮食就往哪儿流窜”么,但如果真流窜得太远了,兵力分散,沈树人真的北上寻求决战,到时候岂不是给了沈树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想到这一点,李自成不由没好气地说:“这有什么高明的?如今沈树人不敢出战,是因为我军重兵集结,哪怕分出去一部分,留在这儿的兵力也依然是他数倍,至少五倍以上。
可如果真的流窜太广,各部首尾不得相顾,沈树人就有可能一改此前的胆小了……嘶,军师的意思,莫非是要咱假装分更多兵出去,攻城略地,实际上却没分太多?只是骗骗沈树人?”
宋献策得意一笑,果然大王的脑子还是不如他好使,要是那么容易看穿,他以后还怎么当军师?
不过,大王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所以宋献策毫无心理负担地先吹捧了一番:“大王果然高见,学生跟大王算是所见略同,不过细节上还有更多改进。
大王您想,等闲虚假调兵散播消息之类骗术,不可能瞒得过沈树人耳目。尤其是这些天斥候战打下来,学生已经观察到,官军骑兵有一种非常灵敏的短管火铳,
马背上使用非常便利,还不像三眼铳那样长大笨重、马背上无法再装填,官军的新马上铳是可以打完就装的。
有如此利器,官军在斥候截杀方面一直占尽优势,我军的动向如果造假,怎能骗到人?所以,要调动沈树人,就必须真的调兵,兵可以不用多,但必须想一个妥善的借口。”
宋献策说到这儿,李自成才算是对这位最近表现不佳的军师,又彻底恢复了信心,不由自主地期待追问:“什么借口?”
宋献策深呼吸了一口,很享受这种再次被请教的感觉,这才好整以暇地报出答案:“大王可还记得,两个月前,我军上次缺粮的时候,曾经移师北渡黄河,掳掠怀庆、卫辉一带?
当时主要是想追杀嗣福王,还有他投靠的潞王等人。但是到了卫辉城破之时,才知道这些家伙已经是惊弓之鸟,隐姓埋名偷偷跑了。
如今至少也一个半月多过去,有五十多天了。哪怕路上赶路花个十几天,也该听说潞王福王逃到了什么地方。
但如今并未得知潞王有去京城,或者去南京,甚至连中都凤阳那边都没听说有消息。所以,他们多半是没逃远,至少没敢去三都。估计是觉得兵荒马乱,出远门不安全,所以逃出卫辉后,就近找了个地方隐姓埋名避避风头吧。
我军完全可以放出风声去,就说在归德府治商丘县,发现了潞王福王踪迹,所以大王您亲自下令给袁宗第增派援军,为的就是在沈树人眼皮子底下再杀两个跟崇祯血缘最近的藩王!
如果这事儿是真的话,大王您想想,原先河南兵败、藩王被杀,可以说跟沈树人没关系,但现在沈树人就近在上蔡,已经与我们相持半月。有藩王就在离他最多两三百里远的地方被杀,他却坐观成败,崇祯还不得砍了他的脑袋?”
李自成闻言大喜,仔细一想又有些生硬:“可是,军师怎么知道潞王福王逃到商丘了?”
宋献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幸好立刻收住了,耐心解释:“大王您再想想,咱不用潞王福王真的在商丘,只要潞王福王没露面,没人能证明他们在哪,那我们放出去的风声,就是真的!
难道潞王福王还敢跳出来公开露面,说我们说得不对么?那不成了主动找死、勾引咱上门灭他们的门了么!而这种事情,只要没人露面反驳证明是假的,沈树人就不敢不信!”
李自成智商是不低的,刚才只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又梳理了一下思路后,果然豁然开朗:这种事情,证明永远比证伪难,而当事人不敢出来证伪,就永远只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
“军师妙计啊!传我将令!就按这个执行!务必数日之内,勾引沈树人离开上蔡县,主动往归德而去,好被我军逼迫野战!看他还怎么缩在上蔡城这个乌龟壳里!”
李自成摩拳擦掌,喜不自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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