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发令这种鞑子方出台的暴行,按说对大明方的抵抗意志和内部团结,显然应该是巨大的利好。

    但其带来的连锁反应,最后居然还会导致大明朝廷这边陷入统治麻烦,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朱树人第一次听到属下的控诉时,也是颇为意外。

    ……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剃发令下达后的大约十天,也是官军光复句容县后的第五天,时间已经翻篇到了崇祯十七年的腊月。

    官军在金山寺战场上,忽然就感受到了巨大的正面压力,有无数新增的汉人士兵帮着鞑子疯狂进攻、填塞金山洲与长江南岸之间仅剩的航道。

    经过清军一方这么多天的努力,金山洲与江南陆地之间的天然水道,也终于被堰塞堤坝彻底阻断,清军得以直接走陆路长驱直入,跟郑成功打阵地战。郑成功不得不彻底退守金山寺,放弃了金山洲上的全部平原沙洲地形地带,纯粹依托山势进行最后的防守。

    郑成功这边,也能大致想明白:清军之所以能一下子额外裹挟到那么多编外的汉人士兵,来充当炮灰加强攻势,显然也是剃发令的结果。

    毕竟多铎当初下达剃发令,目的就是这个。要是完全无效,不能帮清军裹挟到更多人从贼,那剃发令不就白下达了么?不就成了一个有弊无利的笑柄了么?

    逼得大批常镇百姓反清,这只是剃发令的弊。能裹挟到更多汉奸,这是剃发令的利。

    逼人选边站队,固然会让很多人逃、反抗,但也会让很多相对没骨气、原本摇摆的人,半推半就从了贼。任何政策的利弊都要从正反两面看。

    但让郑成功不解的是,他原本以为,多铎就算靠剃发令裹挟到了更多炮灰,这些炮灰肯定也是战意不坚定、不会真心给鞑子卖命的。毕竟他们从贼就是因为胆小怕事,不想惹怒当权者,这种人能有什么战意?

    然而事实的进展却让郑成功颇为意外,因为他在金山寺的实战攻防中,亲眼目睹了很多刚被剃头裹挟的汉奸新兵,前仆后继帮着清军冲锋、填航道、冒着箭矢枪弹给战兵运军备运伤员。

    这种表现,实在不像是胆小怕事、被逼着上战场的,倒像是发自内心想当汉奸。

    被这种不解驱使,郑成功在指挥防守战的时候也留了个心眼,每次击退清军时,他不再要求麾下将士打扫战场时先补刀杀光敌军伤兵,

    而是要求将士们甄别,找几个被敌军遗落的、一看就是刚剃头的汉奸新兵伤员,拉回来好好医治,然后拷问内情。只对一看就是剃头多年的真鞑老鞑依然全面补刀杀光。

    郑成功这番操作,还真就没白费,救了几十个上个月还是常镇普通青壮百姓的汉奸伤员回来、隔离审讯后,很快就得到了想要的情报。

    负责拷问的幕僚把口供整理出来,向郑成功汇报:“少将军,已经问清楚了,这些人原本都是常镇的普通百姓,也确实不忠君爱国,对于被大明还是被伪清统治,很无所谓,

    鞑子让他们剃头免死他们就乖乖剃了,一开始,他们也确实没打算真心给鞑子卖命,只是想保命。

    但就是前几天,鞑子将官忽然对他们宣扬了一些威吓的话,还拿出了一些人证物证,告诫他们只有跟着鞑子军队一条道走到黑,他们已经剃了头,不可能再重归大明了。

    还说我们大明这边已经下达了新的政令,对于多铎带来江南的军队,要坚决彻底歼灭,从贼者也要歼灭。

    鞑子将官还恐吓他们说,在南京城下,李辅明李军门在击退攻城后,打扫战场时补刀把所有剃发留辫子的伤员都杀了,一个活口都没留!

    曹变蛟曹军门在夺回句容县后,也在句容县内肃清残敌,看到剃头的二话不说就当鞑子兵杀了。所以他们这些已经被剃了头的,没有活路!回到大明这边也会被当真鞑杀了,南京朝廷根本不会甄别!他们听了之后,出于恐惧,这才狗急跳墙,帮着鞑子死战。”

    郑成功听完后大为震惊,他不理解南京朝廷为什么会有这种政策,于是立刻让每天负责通传军情的哨船,把这个消息和疑惑带回给朱树人。

    朱树人听后同样震惊,也就火速在南京城里召集了内阁会议。

    ……

    “谁下达了‘凡是剃头就要当真鞑斩尽杀绝’的政令的?我怎么不知道?”朱树人如今也不跟那帮腐儒客气,一到内阁议事的文渊阁,立刻就丢出了自己的质疑。

    当然,他绝不是针对自己老爹和史可法,而是针对除了老爹和史可法以外的其他人。经过南京守城战那一波和一堆的文官投敌、被牵连后,剩下的阁老和部堂已经权力渐渐式微。

    而史可法听说了这事儿时,也是有点愤怒的,知兵的他完全理解,这种乱命会对抗鞑形势造成多大的恶劣影响。

    一番仓促追查之后,大伙儿确认南京朝廷确实没下过这样的乱命,史可法这才用推演的语气跟朱树人分析:

    “贤弟也莫焦躁,我估计这是多铎麾下文官幕僚的离间计!多半是鞑子内部造谣,添油加醋,想以此法污蔑朝廷,好骗得那些已经剃了头的百姓跟他们一条道走到黑。”

    朱树人经过刚才的排查,也有点冷静下来了,意识到这种可能性的概率确实相当大。

    他摸着胡渣子自忖:“按照郑贤弟从金山寺前线拷问回来的口供看,倒不排除这种可能性,鞑子肯定也是抓到了一些证据,然后添油加醋移花接木,把前线将士的个别行为,解释成我大明朝廷的铁律,逼着剃头者狗急跳墙。

    不过,虽然我们没有下过这样的政令,但军中的军纪、做派,以及礼部的对外宣传,也要与时俱进,改良一下,不能再那么简单粗暴了。

    我记得钱谦益那两个党羽郎中被我拿掉之前,就试图为了迎合上意、示好我等,以跟钱谦益划清界限,写下了一些不合时宜的文字吧。

    我记得他们就把剃头者抨击为数典忘祖、舔颜事敌,是汉奸民族败类。这话虽然原则上不错,但有些一刀切了。不少百姓是被屠刀裹挟的,不剃头当场就要被杀,事急从权怎么能不给人自新的机会呢?

    吴部堂,这事儿你抓紧一下,一定要肃清那些非黑即白的官方措辞的流毒,但又不能给人留下软弱投敌的借口,具体尺度修辞你自己想,我只要结果。”

    朱树人最后半句话,是吩咐吴梅村的,吴梅村曾是他师长,他当国子监监生时的司业。不过现在把对方提拔到礼部尚书高位,朱树人也是够投桃报李了,具体交代工作时,就没必要再纠结师生礼仪了。

    吴梅村也有分寸,很珍惜这种执掌宣传战的机会,对朱树人直截了当吩咐并不反感,立刻表示会全力做好。

    朱树人又想了想,觉得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还是适合给皇帝一个表现机会,于是建议就这事儿举行一次额外的朝会,让满朝文武在君前辩论,最后让皇帝表态,给忠奸评定下个标准。

    朱常淓本性软弱仁懦,只是不接地气,但朱树人相信,只要他教岳父几句台词,岳父肯定能领会的,让他当众说出来,还能提升朝廷的威望和凝聚力。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

    又过了一日,一大早卯时。

    刚草草修复不久的紫禁城奉天殿内,就召集了一场额外的朝会——这天本非五日一朝的正常朝会日期,完全是临时附加的。

    今天的议题也只有一个,如何定性那些剃了头的原大明子民。当然,皇帝肯定是希望大家分情况讨论的,把主动剃头和被迫剃头区分开来。

    每种情况如何处置,将来的俘虏政策如何,又如何鉴定区分被剃头的汉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需要详细商定。

    别小看这种统战工作,这才是涉及国本的问题,因为如果处置不好,极有可能把大量汉人逼到清国一边。

    如今江南还算好的,只有五县之地被鞑子侵扰了,可江北两淮,已经沦陷数月,要是鞑子也在那儿推广剃发令,把无数汉人逼到对面,处理不好形势就严峻了。

    众多文官一番乱糟糟的商议,自然有些公允,有些腐儒。

    个别腐儒依然没看到局势风向的变化,在那儿揪着君臣大义不放,依然宣扬“剃了头的就是附逆”——

    还真别说,历史上这样宣扬的死硬文官,还是非常不少的。比如原本时空那个隆武帝、唐王朱聿键的内阁首辅黄道周,就是一直坚持这样毫不通融,最后连朱聿键都看不下去了,知道这么硬刚不变通要坏了大事。

    而如今朱树人把持了朝政,当然会把这种始终架在道德制高点上的文官都记上小本本了。

    汉奸要彻底打击,而破坏团结的不能直接打击,但可以调到不重要的岗位上,还可以给钱养起来,让他们当一个人畜无害的道德楷模,但别给他们绑架朝政的机会就好了。

    等这些人说完,朱树人给父皇使了个眼色,朱常淓也知道轻重,知道这是一个博取强化仁君美名的机会,于是表示要圣裁定论。

    朱常淓一开口,满朝文武终于安静了,恭聆圣裁。

    朱常淓便说出了那句朱树人抄来的台词:“值此国难之秋,实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众卿何必拘泥成法定例、有悖仁道?

    依朕之见,留发者,义民也,剃发者,难民也。使百姓沦为难民,是朕之失德,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子民,又何忍苛责?义民自当褒奖弘扬,难民自当甄别解救,唯独对于真心舔颜事敌的汉奸,加以严惩即可!”

    朱常淓这番话一说出来,自然是除了黄道周这种道德变态之外,其他文官都真心叹服了。

    “留发者,义民也,剃发者,难民也……陛下真是千古仁君,总结得太恰当了,实在是高屋建瓴,明鉴万里,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朱树人在旁边,也对这个效果很满意。内心只是稍微闪过一丝愧疚:不好意思,把另一个时空那位隆武帝朱聿键最有名的一段台词给抄了。

    不过,朱聿键这一世也没机会表现了,这种话,也只有南明的皇帝有资格说,有资格定调子。为了不埋没,就让朱常淓说出来吧。

    要是大明能一直坚持这样灵活的统战策略,何愁不能拉回骑墙派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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