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瑛的病房在顶层,医院为了能够给上层社会人最佳的休息条件,整层楼就只安排一个病房,空荡荡的走廊里静谧冷寂。

    脚下乳白色的大理石地板倒映着头顶白森森的灯,看望的人散去,空气安静到能听清每一下脚步声,好像恐怖电影里危机四伏前兆。

    刚才他们在和赵谨说话时,李南松就已经提前回来了,他坐在走廊椅子上指了指不远处的病房,对她说:“你姥姥知道你来了,想跟你说说话。”

    隋知抿唇,犹豫了几秒,牵起了谢徊的袖口。

    谢徊跟着她走了几步,到病房前停下,隋知不解的回头看他,听他说:“你进去吧。”

    “你呢?”她问。

    谢徊:“我是外人。”

    隋知看了看病房门,收回视线时叹了口气:“其实我觉得,我也是外人。”

    隋文瑛对她的嫌弃,她还记得很清楚,当初他们一家从别墅里被赶出来,隋韶娴哭的有多伤心,李南松又有多自责,隋知也还记得。

    再加上她和隋文瑛一起生活的时间很短,就算生/理上有血缘关系,心理上也很难亲近起来。

    谢徊的轮廓被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照的棱角分明,眉目也是敛不住的冷意,在他不顾一切地把人拽走之前,看见她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着对他说:“所以我们是一家人呀。”

    谢徊:“……”

    良久,他揉了揉眉骨,不自觉跟着她弯唇的弧度也翘起来,帮她推开门,轻声道,“进去吧。”

    隋知撒开牵着他的手,战战兢兢地往里走,听见了里面人聊天。

    隋文瑛感慨:“韶娴啊,你说,人这一辈子,吃多少饭,是不是都是有数的?”

    “妈你说什么呢?咱就是得个小病,病好了咱们就出去吃香的喝辣的。”

    隋文瑛笑:“你可别骗我了,我刚都听医生说了,我就算这回能从鬼门关里走出去,往后也得忌口。”

    “……”

    “早知道这样,我以前不如省着点吃了。”人一旦生病,就会后悔身体好时作的死,隋文瑛也不例外,回忆起过去,她声音飘摇,“我刚跟你爸创业那会儿,穷啊,穷的我俩只吃得上一个白馒头,后来赚到钱了,就想着终于吃得起了么,可劲儿的吃。”

    隋知走进去之后,贴着墙站好,像个被罚站的乖宝宝,她bbl插不进话,想等着她们聊完再过去。

    “这个病,真是让人明白,人这一辈子,吃多少,活几岁,都是命数。”隋文瑛咳了咳,抬眼看到站在一旁的隋知,她手上插着输液管,抬起来不方便,只能冲她点点头,“之之来了怎么没说话?来,过来坐,韶娴啊,刚才医生不是还说有手续没办完吗?你去弄吧,我跟之之聊会儿天。”

    这话明显就是要把隋韶娴支出去,隋知一听,后脊梁骨直发僵,手心瞬间冒汗。

    她对隋文瑛,像是学生对老师那样,虽然看不见,但却有明确而严肃的上下级之分,如泰山临面般的压力。

    上一次隋文瑛单独跟她说话,是接他们回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她嫁给赵谨,所以在潜意识里,隋知已经觉得,只要隋文瑛单独找她,就必然没有好事。

    隋韶娴起身,摸了摸隋知的头,又捏了捏她的胳膊,确认她最近有好好吃饭,才出去办手续。

    她走后,房间里就剩下她们俩,空气里都渐渐弥漫起尴尬的气氛,令人窒息。

    隋文瑛调了调输液流动的速度,看见她还站着,便指着隋韶娴刚才坐的椅子:“坐呀。”

    隋知侧迈了一步,乖乖坐下。

    生病的缘故,隋文瑛的眉眼少了几分杀伐果断的凌厉,取而代之的是鲜少出现在她脸上的慈祥:“孩子,不用跟姥姥这么见外。”

    怎么能说是见外呢?

    那不本来就是外人吗?

    隋知心里这么想着,但没说出来,她为了缓解尴尬,拿起一旁的苹果和水果刀,一边削一边说:“没有没有。”

    “没说实话。”隋文瑛虽然面上慈祥,但说出来的话还是一针见血,“是介意我小时候把你们轰出去的事?觉得我没人情味?”

    隋知舔了舔嘴唇,本想口是心非地说“不是”,但实际上却是停下了削苹果的动作。而这个行为,无非是默认了这句话。

    隋文瑛:“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不想死了以后你还记恨我,正好抽到空了,也跟你说说。”

    隋知摇头:“姥姥您别乱说……”

    隋文英打断她:“之之,姥姥当初不是嫌弃你,只是那时候集团刚有起色,赵家有个赵谨,我怕我的钱未来会被他们吞了。”

    忽然提及小时候的事,隋知无言以对,她看了看隋文瑛,放下了手里的苹果,安静地听。

    “我那时候,就太心急了,恨铁不成钢。”隋文瑛咳嗽了几声,又接着说,“我了解你妈,她性子淡,觉得普通生活就最好,你随她,但普通的生活就不需要创造了?大家全都不争不抢,一时看着好,可但凡遇到一点事,哪怕只是一场大病,就要砸锅卖铁,说难听了就是全家人同归于尽。”

    隋文瑛越说越激动,咳得厉害,隋知一声不吭地起身,给她倒了杯温水,扶着她喝下去。

    一向从容淡定的隋文瑛在今天格外着急,气息刚缓过来,又马不停bbl蹄地说:“你妈是福气好,这些年你爸一直安分守己,但这世界上最禁不住考验的就是人性,谁也不知道,你爸是不是因为忌惮着我,才不出轨的。”

    听到她这么说,隋知不自觉皱了眉头。

    隋文瑛见状,叹了口气:“我说这话,不是盼着你爸出轨,不出轨最好,但如果出轨了,对抗出轨是需要底气的,我就是你妈的底气!”

    “当初让你嫁给赵谨,除了集团利益之外,我也有其他的考量,牵着你们的就是利益,爱跟不爱,都会相敬如宾。但爱情不是,爱的时候山盟海誓天崩地裂,不爱的时候,就是一滩谁都不会在意的烂泥。”

    “……”

    “谢徊这个人,你别看他才三十多岁,但我看不透他。如果有朝一日,你们恩爱腻了,他要是想做点什么,我实话说,我护不住你。”

    “……”

    后来,她又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话,直到睡着。后来那些话,等出了病房门,隋知就已经记不得了。

    走廊里,谢徊双腿交叠,后背笔挺地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疲倦微阖的双眼,在察觉有脚步声后略略睁开。

    这姑娘没那么藏得住话,嘴上不说,情绪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看着她彳亍走来,谢徊薄唇紧抿,什么也没问,只是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不论现在隋文瑛跟她说了什么,他都要给她思考的空间,哪怕他不愿意,哪怕他希望她满心满眼都是他。

    走廊的尽头,李南松和隋韶娴下了电梯匆匆走来,他们手上各自拿着大沓医院手续,一边走一边说:“要不是为了找它也不至于闹到这么晚,你说我当初怎么想的放之之房间呢?”

    李南松:“可不是,我以为你都带到新家了,没想到还放在咱们住的旧房子里。”

    说着,他们走到隋知面前,隋文瑛看他们站着,问道:“你们这是要回去吗?”

    “嗯。”隋知点头,“对了妈,为什么咱们家,一直都是我睡在大房间?”

    他们原来住的房子是三室一厅,一个主卧,一个次卧,一个书房,一直是隋知一个人住主卧,他俩住次卧。以前住习惯了感觉不到,不知怎的,刚才听到他们谈论她在旧房子,隋知倏地想到这点,觉得挺奇怪的。

    “好意思问。”李南松笑她,往前一步,“小时候你睡北屋,怎么都睡不着,闹腾到后半夜,后来挺偶然遇到个算命先生,说你命里缺金还是什么,我们就半信半疑把西屋让给你,你看你这小没良心的,都忘了吧?”

    隋知低着头,思考他的话,而后轻轻自语:“……我在西屋,才睡得着吗?”

    西屋,床在西边。

    一个什么念头从隋知的脑海中倏然闪过,正要细想的,却好像看书入迷的人在翻书的时候不小心跳了页,思维不受控制地断了。

    夜幕低垂,月明星稀,医院里却时时刻刻人来人往,没有半点悠悠长夜该有bbl的宁静。

    跟父母道别后,隋知上了回家的车。

    她趴在谢徊肩膀上,一会儿想着她在西屋的大房间,一会儿又想着隋文瑛跟她说过的话,脑子混混沌沌,伴着他身上的沉厚的香味睡过去了。

    隋文瑛身体见好,到周日的时候已经能下床自由走动,隋知就没一直待在市区,周一早上便回到平绥。

    考古队原计划是将内棺“整体打包”运输到实验室开棺,没想到在紧靠内棺的地方,猝不及防地出土千余枚竹简,这些竹简如此靠近内棺,其文字价值和历史价值毋庸置疑,研究组立刻成立竹简研究组,隋知也因此回到市区工作。

    后来的这半年,因为忙碌,时间过得就像撕日历一般快,仿佛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就到了来年。

    这一年,年刚过完,大街小巷喜庆的大红灯笼还没摘下来,隋文瑛旧疾复发,夜里送回到医院,天还没亮,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

    她最终,还是没有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而在隋文瑛与世长辞的同一天上午十点左右,李庭念肚子里的孩子,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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