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绥村的春天,是一幅色彩明亮的油画,从浅绿到粉红到嫩黄到炽热如火的大红,画轴从村口铺到村尾,年复一年夜以继日地维持着上千年的灿烂辉煌。

    今年,是考古队见到这样绚美春色的第五年。

    五年时光回忆起来弹指一挥间,却足够人从懵懂到老成,无情到真情。从绥陵惊现于世,到发掘工作接近尾声。

    内棺绘画终于破解完毕,四层棺按计划开启。

    终于即将见到墓主人,可工作组员的心情已不再是最初打开内棺时的好奇与兴奋,他们见过了李太后的真实生平,所以每一张脸上都带着愧疚,与难以言说的动容。

    是她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使大雍一千零六十多万户,五千六百十四多万口人免遭于战乱。

    也是她,被她的子民误解抹黑,痛骂两千三百年之久。

    在场有部分男性,曾经看过一些书和史料,对李太后出言不逊过,在四层棺打开后,找没人的地方,一声不吭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安静到落针可闻的恒温实验室里,这一声声耳光,格外的明显。

    隋知看着他们红肿的眼睛,不知为何,觉得长久以来紧绷的心脏,倏地松了一下-

    从前发掘出土的雍朝陵墓中,所有女眷,无论皇后太后还是公主,均身着百子衣。

    百子衣,用珍贵的刺绣工艺制成,精致地绣着一百个童子,象征多福多寿多子孙,取其“宜男百子”之意,以示大雍皇室子孙万代永世兴旺。

    其历史意义,充分体现中国古代男权社会的缩影。

    在绥陵之前,百子bbl衣甚至可以算是是判断雍朝陵墓的一项重要标准。

    可当四层棺完全打开,他们看见躺在里面的墓主人,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衣裳。

    成艳推了推眼镜,难以理解这身素衣:“这意思是,大雍王朝灭了,所以墓主人不再用保佑子孙万代永世兴旺了?”

    在场的机位立刻推到成艳脸上,等着她发表接下来的重要见解,但成艳也就是这么一说,没有任何证据辅佐。

    摄像机左等右等,等不出结果,又把机位推回到内棺的墓主人身上。

    隋知就是在这时候,咬着手指甲轻轻开口:“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她死后,不用再承载任何人的期盼了?”

    那样孤苦伶仃的一生,终于在死后,不再需要传宗接代,不需要保佑后世。

    终于得偿所愿,自由身。

    镜头在这句话后又立刻转到隋知脸上,她天生不爱面对镜头,捂着脸不再说话,等到专家组开始针对她的这个猜测进行讨论后,镜头随即拉远,她才把手放下来。

    专家组参加临时采访,工作组暂时休息,大多数人都在一旁默默地整理其他资料,只有隋知,一动不动地站在内棺旁,怔怔地看着棺椁里,那件埋葬了两千三百年,仍不染尘埃的一身白,内心波涛翻滚。

    她想揭开盖在她脸上的衣服,看看她的脸,问问她是否开心。

    就现在,特别想。

    可她知道,她不能。

    按照规章制度,在揭晓墓主人面容之前,他们必须要先找到能直接证明其身份的物品。

    虽然在此之前,已经有许多证据指向绥陵的墓主人就是背负千古骂名的李太后,但是秉承科学严谨的态度,他们还是不能直接下定论。

    头顶白炽灯,大家用小心在内棺周围的每个角落,肉眼仔细梭巡一圈,却什么都没发现。

    考虑到可以证明墓主人身份的物品可能会被墓主人压在身下,考古队当即从市区搬运过来国家当今最先进高端的扫描仪器。

    仪器和科研人员在第二天下午,小心翼翼地进入绥陵实验室。

    隋知手扶在棺椁的保护纸上,和所有人一样屏住呼吸等待扫描,忽然,她的指尖忽然感到到丁点微凉。

    像是有人抬起了沉睡了千年的手,轻轻拨了她一下。

    隋知低头,瞧见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玉印。

    工作需要,每个人站的位置都不变,昨天她也是站在这个位置的,这么明显的角落,有这样一枚非比寻常的玉印,怎么可能没人看到?

    还是说……

    隋知眨眨眼,看向那件素衣的主人。

    还是,你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可以先暂停一下吗?”隋知打断扫描人员的工作,她往后退了半步,抬起手,只伸出一根食指,指着刚才碰到她指尖的东西,“要不要先看看这个?”

    扫描仪暂停下来,机械的钝声消失,万籁无声。

    内棺一隅,因机器鼓风动而轻起了一角的素衣也随之落下,遮住墓主人片bbl片阙阙的心事。

    这是一枚由上等和田玉雕刻而成的方寸之印。

    印长32厘米,通高2厘米,阴刻楷书,左边单字,姓李,右边双字,名绥之。

    线条清晰,方朴端庄。

    三个字,四个工作组,期待了五年的答案,终于真相大白。

    只是……

    在场的所有人,忽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隋知。

    隋知,李绥之。

    第一个猜中这座陵墓是大雍年代的人,一眼就能看见石条上写的字的人,对香蕉或许有同样癖好的人,相同名字的人。

    种种巧合,连专家组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隋知本想像从前那样,笑着跟大家说,这些都是巧合,不要在意,但她张开口却发现,她发不出声音了。

    胸腔里一声又一声没来由的悲鸣,取代了她试图故作轻松说出来的每一个字。

    滚烫的眼泪,烧的人一阵又一阵心头痉挛。

    她又怎么能说,棺椁绘画上那场首次面世的雍朝大火,在她的梦里已经出现过千百次。

    谢卿,字徊。

    谢徊。

    隋知瞳孔猛地缩紧,她看见心里的那本无字书,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当天工作结束,隋知写了回市里的申请,由于实验室考古接近尾声,个人工作本就一分为二,所以教授未作他想,正常批准。

    第二天一早,隋知跟着同事一起上了大巴车。

    大巴车发出轰轰的启动声,其他同事已经照例在脸上铺了遮挡陷入浅眠,隋知闭着眼努力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一把把眼罩摘下来。

    她睡不着。

    一闭眼,就能看见落在她指尖的玉印。

    或许她从不了解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就算知道理科更吃香,也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文科,也不懂为什么全家生意人,而她却选了考古。

    赵谨之后,她已经对异性陷入了绝望到厌恶的情绪,不明白为什么,还是会在见到谢徊之后,仍然对他一见钟情。

    仿佛不经意间,总能看到一棵古槐树的影子飘过。树木参天,枝繁叶茂,翠绿的一片,泛着袅袅香雾,结成一双无形的手,推动者命运的齿轮,去到她该去到的方向。

    找不到人聊天的隋知靠在车玻璃上发了一会儿呆,百无聊赖之际,她透过车窗,往外看沿途风景。

    山间小路,漫山遍野成荫的紫藤萝,好似成片的紫云,紫色的花瓣簇簇相拥,一直朝陵墓的方向漫过去。

    这条路极美的,只是……

    隋知起身走到司机旁边,因为不想吵到其他同事睡觉,所以声音压得很低,对司机说:“咱们前面那个路口拐一下,去大路上吧。”

    司机侧过头瞥她一眼:“为什么啊?这条路近。”

    “我知道近。”隋知皱着眉头,语气严肃,“但之前村民说过,这条路下了雨的话容易山体滑坡,之前因为山上滑落的大石头遇难的车不在少数。”

    司机毫不在意地笑了下,觉得她严谨的好笑:“哎呀,我开了十几年车了,还能不bbl懂这个?俗话说得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该你的跑不掉,不该你的你想死还死不了。”

    “你这话说的太不负责任了吧?”隋知声音顿时拔高,眼神凌厉,“你车上几十个人,几十条人命,你作为司机,难道不该对我们负责吗?”

    几个没睡熟的同事被她一嗓子喊醒,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外面的景色,再一联系她说的话,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你一言我一眼同司机吵起来。

    其实严格意义来说也并不是吵,只是要求他必须马上拐弯去大路,但是说的人多了,七嘴八舌,听起来就像吵架了。

    司机是个大老粗,别说跟他们这帮文化人争论了,就算是在菜市场跟摊主讲价他都讲不过,他们这些搞考古的思维十分清晰,把他说的云里雾里的,司机心里发恼,猛地抬起右脚,踩下了刹车。

    他拉起手刹,一只粗狂的胳膊搭在方向盘上,回头刚要开口——

    在正前方五米的地方,细弱的树杈承受不住石头的重量,咔嚓一声断裂,树杈上巨大的磐石如猎豹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山路滚落。

    车上人和司机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石头延着山体一路往下。

    如果,司机没有停下来,磐石掉落的地方,就正好是他们车驶到的地方。

    直径有半人高的石头,如果砸到小巴车,全车人必死无疑。

    事关性命,就不仅仅是据理力争这么简单的事了,就算刚才还迷糊着的人,短暂的时间里差点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也清醒彻底了,大家不由分说,拉扯着司机下车。

    隋知也不知道这时候拉扯司机能做什么,除了他有开小巴的行驶资格,其余人都没有。

    他们与司机,是尴尬的共存亡的关系。

    她下了车,一边安慰着身边吓哭了的同事,一边看着其他愤怒的同事们一边骂一边拉拽着司机。

    忽然,她察觉到左边似乎有道视线在看她,隋知拍同事的肩膀的手没停,只有头小幅度地扭过去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震惊,我才发现有宝贝在微博推荐了这篇文,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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