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天的绿柳倒映在白谧湖中,湖水间悠悠荡漾起几许凌波。

    涟漪平缓后,湖面澄澈如镜,重新照映了小秋。小秋坐在湖边,垂伸出双脚,失落地摆动,接着挽开了手,再次将一粒石子激拍入湖水中。

    小秋失落,因为寂寞。阿爹带着大哥在田里务农,阿娘背着小妹去作坊操持女红,只留下他一个人无所适从。原本还可以来湖边找李大哥说些闲话,可打从正月以后,那位成天就知道“噗通”跳下水的李大哥好似蒸发了一样,再不知影踪。

    小秋不由想到了李大哥的脸,利落的短发,清癯的面容,一双死鱼眼黯然无光,唯一长得还不错的是高耸的鼻梁,可搭配上薄唇,难免显得既无情、又落拓。

    小秋点了点头,他必须要用落拓来形容,谁让对方连半点边幅也不修,发梢时常看得见油,眼角的黄眵也很少揉,下巴动不动就长出血红的痘,指甲缝里总是残有洗不净的污垢。更别提衣着了,上衬破破漏漏,裤子边角斑驳,靴子底还烙了个大洞,唯一体面的是那件灰扑扑的披风,可到底还是发着旧。

    不是一般的披风,下??赫然是刀锋。

    小秋时常揣摩,莫非李大哥是个江湖高手?否则又何以随身藏有刀锋!

    他愈这么想,愈是用力点头。

    仰仗白谧湖生存的人何其多,渔夫沉潜捕捞大鱼的情况并非是没有,小秋却从来没见过哪个渔夫能在湖底呆得比李大哥还久,这便足够说明李大哥大抵修练呼吸吐纳过,镇上说评书的爷爷就曾严肃地说,吐纳呼吸是基础之中的基础,却也是重中之重。然而只凭气息的绵长判断,似乎又有些不妥,毕竟下水的渔夫都能手捻青鱼满载而归,可频频下水的李大哥每次都是两手空空。

    小秋挠挠头,不懂。有一次克制不住地问道:“你到底在捞什么?”

    他那对毫无神采的眸子落寞地瞥向天空,声音清幽,道:“大概……是在捞传说。”

    一捞就是四年。

    不论是电闪雷鸣还是风卷潮啸,都拦不住他在湖水中上下扑蹬的双脚;倘使湖面结满了冰霜,他就会带着尖锐的锤子耐心凿。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除了那几个发烧感冒的日子,他几乎都在水底摸寻打捞,简直比靠湖吃饭的渔夫还要辛劳。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年前没有留下只字片言地走了,两袖清风地走了。

    他会不甘么?他还落拓么?他会回来么?

    小秋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寂寞。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一阵急促的蹄响震彻了白谧湖心的这条窄道,两侧的杨柳被陡然涌来的疾风卷得摇曳摆荡。

    小秋被骇得别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一架高头马车奔驰狂骋而来。

    前往白谧湖赏景的人四季都不会少,小秋是见过豪奢贵人的,可他却回想不起比眼前更大的马车阵仗。八匹赤红的壮马在前方牵扯着绳缰,身后拖曳的车厢既宽敞——几乎将窄道彻底塞满,又冗长——简直有五六根树、七八九尺那么长。

    停马的“吁”声随着马夫拉缰一块在湖心响亮,八匹赤红壮马显然受到了极其有效的训练,蹄子居然能在同一时间悬止停下。马夫将四级台阶的木梯摆放在车厢旁,“叩叩”敲了敲,旋踵,厢门便被拉开了。

    一个短发、清瘦、死鱼眼、高鼻梁、薄嘴唇的男人率先走下。

    小秋呆怔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对方。毕竟男人穿着剪裁合身的衣装,熨贴的裤子把双腿修饰得很长,小牛皮的新靴子还散发着油光,如果不是肩上还裹着一件灰扑扑的披风,谁能把眼前人同那个向来捞泥的男人进行联想?

    原本还算得上体面的披风,此刻再看,便只剩老旧了。

    由如镜的湖水间岂非看得到小秋咧开的嘴角!小秋迅速爬起身,张开双臂向来人奔跑,嘴里面是欢腾的叫囔,喊道:“李大哥!”

    李拓没有笑。除了喝成醉猫,他已很少笑。但他从来不会吝惜自己的拥抱,他给了一直守候着的小秋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抱着五岁大的孩子在空中绕了绕,然后才落下。

    死鱼眼里还是没有神采光辉,向着平静的白谧湖水稍略觑望。

    然后,耳边响起了小秋的叽叽喳喳。

    小秋问道:“这几个月你去哪了?”

    李拓道:“呃——”

    小秋迫不及待道:“是不是去干大事了?”

    李拓道:“呃——”

    小秋鼓着大大的眼睛,道:“有没有想我啊?”

    李拓道:“呃——”

    小秋的嘴皮一翕一张,好似又要问话,李拓连忙抢在他开口之前道:“小秋,给。”

    李拓从后腰掏出了一具泥娃娃,紫金冠、黄金甲、脚上一朵筋斗云、手中一根金箍棒,耀武扬威、仪表堂堂,不是那孙猴子又是谁啊!

    小秋一见,眼睛就挪不了,从李拓手中接下,捧得老高,伴着天边的阳光璀璨闪耀。五岁的孩子自然再想不到问话,一门心思都扑在鼓捣泥娃娃上。

    李拓摸了摸小秋脑袋,让他去窄道中央玩耍,随后拍了拍车厢,立刻引来十七八个干练精壮的汉子依次走下。他们紧随在李拓身后,沿着湖心的窄道一边走动,一边勘查。

    望着白谧湖的浩瀚,领头人的嘴巴简直大到把半张脸给遮挡,摇晃着脑袋,难以置信地喟叹:“李大侠确定那块玉果真如传说般埋在了这片湖底?”

    李拓肯定道:“嗯。一年半前,我已在湖底瞧见它的影踪了。”

    领头人道:“何故没能打捞?”

    李拓双眸落拓,道:“彼时腹内仅存的气息已支撑不了我继续沉潜,只得留下标示,返回岸边换气。偏生在此时遇上了不讲道理的蛮横,只因我倦得挪不动道,便差使手下向我大打出手,”他闭着眼眸稍略叹气,这才接着道:“那手下赫然是玄门中的高手,操持着‘天雷九动’,最后一招激得整片白谧湖浪潮翻涌,湖底的巨兽也因为苏醒、暴走,好不容易发觉的玉块也因此换了下落。”

    辛苦埋了将近三年的标示倏尔再无作用,李拓不是没有气馁过,可他只醉了两天,就重新蒙头下水搜索,所作所为,只是为了完成昔年许下的承诺。

    他指着白谧湖靠近岸边的东南角落,道:“在你们楼主找到我之前,这边已然摸寻过,什么也没有。”

    领头人虽然对他极尽佩服,却还是要苦笑道:“感谢李大侠替我们限缩了范畴。”

    李拓并不在乎对方的言不由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辛苦了。”

    然后,他不再有迟疑,开始解开衣衫袖扣。

    领头人满脸惊慌失措,连连制止道:“李大侠,你才坐了二十七天的马车,正是意识模糊、身子疲倦的时候。”明里说的是对方,事实指的是自己。

    李拓露出清瘦却结实的胸膛,将衣物用灰扑扑的披风包裹,无动于衷道:“我一个人下去活动活动,你们大可以在小镇里休息放松,三天过后再开工。”

    闻言自己用不着即刻下水,领头人就收了拦阻的举动,却不忘摇了摇头,暗自感慨这世间果真什么样的人都有。

    这时小秋转回了头,看见李拓褪得几近赤裸,问道:“又捞泥么?”

    李拓道:“捞。”

    “噗通”一声后,涟漪一圈圈向外散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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