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束阳光被从西边滚来的云霾全然遮拦。

    那重峦叠嶂的云霾漆黑、浮肿、庞然,涨着古怪的脑袋,将其它的细碎云层弥合、并吞,一同染为黑暗,从此再不透出毫厘隙缝来。恍如一张至黑的屏障,把九天与人间彻底隔开,把狂雷骤电在龙蛇江上怒唤。

    那雷霆撕声呐喊,鼓噪出的音波简直要把一切刺穿,哪怕捂住耳朵,耳膜仿佛也被扯裂开,更别提那块被雷声震颤压成齑粉的木板。一圈圈波纹在江面荡开,携上澎湃的劲力要把浪潮掀翻。

    好在画舫总算低矮,还能贴合在浪尖涌转;而那艘宽阔的大船则笨重地抵不住翻潮的摧残,竟是船头倾歪,跟着一点点朝江底栽。

    雷啕才止息,须臾又是一道电光疾闪,那明黄色的电亟来得太快,江波甚至做不出反应,已被它揉碎激穿,迟滞了半晌,始见癫潮勃然炸乱,浪打浪叠变成了万丈高山,冷漠地将已然陷进四路的大船由中腰斩。

    画舫则被跌宕的巨浪推甩,蓦地在空中摇曳旋转,令得舫上每个人都得把住舫壁、木杆,就连毛驴也得用破牙咬含,方不至于被抛出去。

    究竟飞徊了几圈,已没人数得明白,随着跌回江澜,每个人的身子骨俱是一软,而更心惊的是听闻了一声“喀嚓”的闷响,无疑是画舫的龙骨被无情磕断。

    浪花更是没有放过几人,突地变作万般水珠在空中弥散,恰好迎来了向东飘零的悍风,利落地在水珠身上一拍,即刻成了视死如归的雨弹,笔直朝着江心的画舫坠灌,“噼里啪啦”地砸在舫中。有些雨弹穿碎了帆布,有些雨弹射折了桅杆,有些雨弹甚至打透了夹板。

    密密麻麻的坑洞虽小,却已足够容许江水向着画舫涌灌,一点点逐渐把几人的脚掌浸盖,也一点点把画舫拖往江底深渊。

    李拓在毛驴的耳畔轻喊:“将舱房里的颜姑娘带走。”

    毛驴并非是不愿听他的话,而委实是被驴眼前的景象吓得不敢动弹。

    从阴森的黑暗中突然钻出了一颗脑袋,额上有参差的黑角、尖耳向天耸开、紫黛眉梢始终飘浮着,衬得那一对斜狞的巨瞳威严肃怒、鼻间喷涌的盛气化云作雾,将悍戾的獠齿锐牙幽幽掩住,可就在齿牙的一张一翕中,弥漫在空中的水珠里便多出了血露,待到李拓重新将目光往舫尖的方豪身上关注,却只见到下半截腰身瘫倚舫壁上,染血的裂口狼藉。

    方豪竟是连死也没能呼嚎一句。

    李拓紧缩着瞳眸向那脑袋看去,疏狂中但见其抖腰拔升天际,四爪撕开了漫天的雨弹,卷着缠满紫黑鳞羽的身子在云霾下徘旋,几道交加的雷电震闪在它额畔,令那张蛟面至极森穆。

    正是住在龙蛇江底的蛟蟒神王!

    那蛟蟒绽开了磅礴的身子,接着腰尾一蹬,携残卷之势向画舫扑来。蛟爪直撩,立刻将画舫由中间抓断,随后挺腰一折,又于空中绕出半个圈。

    岁寒三道哪里有胆和这天地孕育的神兽纠缠,蜷缩抱身,再也不敢挺腰直站。

    李拓断定自己活不过今日,索性放开,在毛驴屁股上大力一拍,喝道:“将舱房里的颜姑娘带走!无论如何,也要保她平安。”

    毛驴竟是听闻了他语调里的决然,一双驴目热腾腾地滚出泪来。

    它纵还有胆怯,蹄子却因为李拓的拍击得以动弹。

    不愿辜负了他,毛驴冲奔而起,第一次那样快,在碎乱成一片片的甲板上跳跃蹦弹,眼看舱室被江波推搡得越来越远,它竟似骏马掠崖般在空中姿展,跟着勉强用前蹄把住了边缘,后蹄在水里扑腾不断,凭借浪摧的力量蓦地身子旋转,始才稳稳地滑进内舱。

    把颜子涵交托给毛驴的李拓彻底安下心来,仰着脑袋望了望雄掠而下的蛟蟒,舍得一身剐般将由后腰刺入的长剑拔出来,脚步顿时趔趄凌乱。

    任由鲜血流溅,他的手再也不往伤口堵按,而是左右齐肩张开,越来越轻的膝盖幽微曲弯,待到头顶的风压迫得画舫往江水一沉,他纵身迸跳,朝撕抓而来的龙爪擒捉而去。

    原本弓绷的龙爪蓦地松懈,不曾将李拓穿心,倒果真被他挂悬住了一臂。

    独臂挂悬的李拓被风刮得飘零,可既然抱了必死的勇气,不达成目的在蛟蟒首上乘骑一遭,又如何能甘心!

    左侧的下槽牙已被咬碎了半壁,方让李拓撑直的单臂一点点弯曲,身体逐渐与之靠近,最后右脚更是一勾,彻底跨在了爪趾上。

    趁着蛟蟒在江面低掠的时机,李拓一点点坐稳身形,一边吐着血,一边大口喘着粗气。

    随后,胆大心细的他仰头打量身躯,死鱼眼仔细观摩比较,确定出二十片较为好攀爬的鳞羽,刚欲起身践行,蛟蟒蓦地升腾,裹挟着他贯天而去!

    一蛟一人破开云霾后壁,似火的骄阳仿佛要烫伤李拓的面皮。

    蛟蟒凌旋一周后,再次所向披靡地向江面闯去,眨眼之间,李拓已由天入地,一双肉掌几乎扣出了血,才把爪趾箍紧。

    除了李拓擒抱的这只左前爪收起,其余三爪纷纷凶残地向犹在甲板上的岁寒三道撕去。

    黄梅道长避无可避,只得提剑相抵,那实在是一口用上的钢淬炼而出的长剑,却被蛟爪轻易拧碎,连同那条仗剑的胳膊一并截去。

    疼痛让他无以支撑身体,一下子便栽入了无边无垠的江底。

    另外两只爪子向青松道长和白竹道长挠去,青松委实狠心得紧,突然闪身由白竹的腋下穿过,继而膝盖一顶,不但夺了白竹手中的剑,更将他往双爪之间顶推了过去。

    后爪左右一扯,区区凡人肉体,就像手撕树叶一样裂开,鲜血四溢。

    青松道长没有因为白竹道长的身死而露出半分悲悯,望着蛟蟒因为冲势已老而重新折回天际,甚至还咧嘴悠哉地挤出笑意。可他也知道绝不能再在画舫上留停,望了一眼依旧依旧惊涛骇浪的江水,把心一狠,跳了下去!

    ……

    打从最后一次由天空折落,没看见青松道长的蛟蟒便放慢了速度,徐徐在平复的江面上飞行。

    李拓已在平稳和清风的帮助中来到了蛟蟒的背脊,眼看蛟首距自己只剩一二十步,再努把力就可以骑上去,谁料蛟蟒慵懒翻身,便把他摔了下去。

    滚了四五圈,才以双脚斜冲着天、腰腹压在脑袋上的姿势悬停,好在高度适宜,又是沙砾软泥,虽也疼得紧,却没伤骨动筋。

    他赶紧坐起,只见蛟蟒在空中徘徊了二三圈,随后翩翩落地,一爪一步地向自己走进,张开血盆牙口,简直要把他横吞入腹底。

    可蛟蟒终究没有合齿,而是猛地吐息,肚子里的血沫立刻向李拓脸上喷去,血迹点点滴滴,紧黏住脸颊的,似乎是一只眼睛,看那新鲜程度,大抵是方豪的。

    跟着,它用粗大的鼻子拱撞一下李拓的额顶,把他掀翻在地,以作教训,随后腰身旋挺,几次扭躯,已然飞驰在了天际。

    对于蛟蟒何以不吞噬自己,李拓也难以言明,不过他总算有时间琢磨一下周遭环境,竟是赫然发觉身处于一片人迹罕至的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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