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肆意在枯木林间刮,当然如刀,简直要把李拓的皮肉都剥掉。

    李拓一动不动,气息已是呼多吸少。

    耳根里沉凝回响,除了风声呼啸,什么也难以听得透彻。

    而幽暗的林野间,也实在寂寥得无人说话。

    青松道长已然躺在地上,最后的反扑并没能持续多久,一片血花也未曾激起,便趴在了碎石上,一对暴突着的眼睛里仿佛仍饱含着同归于尽的冀望,可事实却是浑身凉透的他无甚可能再把眸子翕上。

    李拓看得出黄梅道长对他的搏命有所预料,那把深藏袍袖里、锋芒不露的匕首削落了睫毛,也未曾见到黄梅的眼皮弹动半下。

    黄梅道长只是果断远逃,没有迟疑分毫,随后立在青松道长绝不能及的地方,遥遥相望,眼巴巴地觑着青松的倒下,足看了半晌,大抵能有两炷香,确认毙命、再没有分毫动静,始才徐徐往上靠。

    在由青松道长的胸膛拔出长剑后,心肝犹不能放心,非得补上一剑,在咽喉处捅裂开一个不再喷涌血液的窟窿后,才放松地舒了口浊气。

    光是他的小心警惕,已可让李拓承认宿命,安安稳稳地等待着死于他手里。

    而他岂非附身了下去,蹲在青松道长的尸侧,左手遮过眉宇,为青松把睁目抚闭。

    跟着,他幽幽开口,多少带了些哀悼之意:“师弟,你好生离去,人世间再也没有什么需要顾忌,如果在阴曹里碰上师傅,许你抽他的鼻子,谁教他那般偏心。

    其实在你揭穿贫道说谎时,不能说没有恼羞成怒,心底又多少含着高兴,那至少证明这三十年来,你对贫道有过上心、留意,了解了这一点,贫道便有了独活的勇气。

    贫道对你当然也洞悉得紧,知道你心底并无什么大志气,不过是想赢贫道一次而已。

    这一次,在死亡的道路上,你已然跑到了贫道的前头去,为你感到可喜。放心,只消可以出去,贫道势必会将你的尸骨带回故里;往后有空,就带你最喜欢的桃花酒在坟头看你。”

    听上去固然是猫哭耗子般的慈悲意,可看在李拓的眼里,却以为在那深彻的心底,黄梅道长终究是动了情。

    毕竟,打从师傅因病逝去,他们二人就算得上是相依为命,又是在江湖浪迹,许多时候要把后背交予对方,跟敌人搏命,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只可惜无论多隽厚的感情,跟他们多年奋斗积攒下来的“岁寒三道”的声誉相比,都显得苍白无力、不值一提。

    唯有果真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地走过那青云路的黄梅道长始能了解当中的艰辛,初始成名还只是父亲的遗愿,到后来,也完完全全化为了他的心念。

    所以当他偶尔在李拓那双死鱼眼里看到几分讥意时,便决然从尸体旁站起。

    然而将近一个半月的相处里,我相信你们都该是了解李拓的。

    李拓只不过是无神的眸子惹人讨厌得紧,可由内心出发,他绝不会讥讽几许,顶多也是面对自己的自嘲而已。

    更何况他已奄奄一息,已很难见到多少生机,哪里还有讥诮对方的气力。

    黄梅道长却顾不得这些许,不再分辨到底是假嘲还是真讥,冷冷一笑,向李拓靠去。

    同时,他也失去了向来彰显于人前的和煦:“不堪入目的兄弟阋墙,到底还是被李少侠尽看在眼底,见笑了。”

    李拓看得出黄梅道长的残忍的心意,李拓却已倦惫得不愿解释、费劲,倚在岩墩上,哪怕性命都握在了对方手上,犹是那样云淡风轻。

    更刺激得黄梅道长咬牙切齿,暗恨不已。

    他道:“这点我怪不得李少侠,即便’岁寒三道’的的确确在江湖上闯出了些许名堂,可落在你们宗流玄士的眼里,的确稀松平常得可以……”

    他以左手挽了一个生疏的剑花,随后架在了李拓的脖颈。

    紧接着,他还有话:“更何况是李少侠。你是青花楼主另眼相待的对象,我就算拍马想追,恐怕也赶不上。年纪轻轻便选入了’穹苍七刀’,一夜得名天下知,自然瞧不上我们这些竭尽全力才博出一些薄名的寻常武夫了。”

    黄梅道长用剑身拍了拍李拓的脸颊,朗声道:“你虽瞧不上,贫道却很为自己感到骄傲,今时今日拥有的成就,俱是用剑和命闯出来的。”

    他陡然将长剑插在地上,旋踵把身上的杏黄衣袍解下。

    他道:“不算今次丢掉的一条胳膊,贫道至少有三次真真切切的在鬼门关前走过了一遭。”

    李拓可以看见各式各样的疤痕密集在他因为年岁而逐渐开始干瘪的胸膛。

    左胸侧,有一道枪孔最是瘆人,恐怕偏差不了几寸,就已要捣烂他的心房。

    黄梅道长左手猛地一抓,将李拓有气无力的手拽上,逼迫其细致抚摸,随后豪气干云的问道:“怎样?”

    他当然没有等来李拓的回答。

    事实上,他也绝不需要,自顾自地骄矜道:“这一枪是幽罗云寨的三寨子留下的,二十年前,他的凶名委实不在渊冥的左右护法之下,多少独往缉拿他的宗流玄士有去无回,可岂非是被我们’岁寒三道’协力拿下的。而这条几乎送命的枪伤,就是贫道付出的代价。”

    倏尔后,李拓又被他抓着手去摸脖颈咽喉,一道斜斜镶嵌的剑疤近距离看,委实惊悚。

    黄梅道长喃喃道:“有没有听说过猩痕剑,那是要用鲜血保养的毒剑,为了喂饱毒剑,屠光一个八十三口人家的村子,竟只用了一夜。前去杀他的时候,贫道已然坐下了必死的决念。最终是白竹拼死一剑刺死了他,而贫道则要终身落下这条剑疤。”

    根据后来给他包扎的大夫透露,伤口只消再深上两分,通气的喉管便要被切断。

    跟着,黄梅道长本想抓着李拓的手往跨间摸去的,思忖了一二,终究还是松掉。

    他叹了口气,道:“下面的伤,不提也罢。可惜那时江姑娘已然冰凉数年了,想来也是报应啊,从此贫道再也无有子嗣的可能了。”

    慢慢的,他以单手艰难地将衣袍重新系上。

    黄梅道长幽幽道:“同你说这么多,一方面是想教你知道我们的成名究竟有多么不易,一方面在告诉你何以我们宁可受到异样眼光,也要搭上吕阀。”

    “铮”。

    他从石地里拔出了长剑,道:“老狗哪有新把戏,我们已然察觉到正在渐渐被时代抛弃;难道还要我们不顾性命,拖着老矣的身躯,再和人拼命?

    大树底下好乘凉,贫道已经愈来愈明了其中的至理,也委实该找个地方栖身了。所以你,必须死去。放心,贫道连刺三剑,分别冲着你的眉心、咽喉、心房连刺三剑,保证你死透、死尽,不必留在这人世间烦心。”

    长剑抬起,向李拓致命而去,那双死鱼眼睛,也立刻被血雾蒙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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