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草木摇落,枯萎翻黄。

    苍穹之下星垂月涌,环绕于金陵城垣的沧山央水皆模糊了轮廓,东河稚水澹淡静流,三道横桥连通的北昌街夹道种满榆杨,月光自林木疏疏而下,如同残雪。

    明府马车缓行其间,四周空荡静谧,久不见零星灯火。

    驾车人连连打着呵欠,丫鬟碧瑶掀开帷裳,冲外唤道:“张伯,还得多久才到?”

    车夫抖着马缰,笑道:“快了快了,约摸两刻钟的光景。”

    另一丫鬟时莺声音清脆:“要不是那会儿山路坍塌,多绕了几道路,咱们这会儿指定已经到府上了。”

    鎏金牡丹熏炉内的第一炉香已经燃灭,碧瑶揭开铜盖,略一回眸便见明姝倚着迎枕睡得正熟。

    “嘘,小声点,小姐睡着了。”

    二人皆噤了声。

    不多时,寂静寒夜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鞋履踩在落叶摩擦出的窸窸窣窣。

    那人拖着长影直奔马车而来,车夫“吁”的一声勒紧缰绳,一声嘶鸣,马车猛烈颠簸后停下。

    明姝身形一晃,从梦中惊醒,眉间略略一蹙:“出了何事?”

    “小姐莫慌,遇着个乞丐。”

    车夫凝目望去,借着风灯微弱光亮勉强认出,站在马前的是个男人。

    “快些让开,莫要挡道。”

    男子低垂着头,与黑夜融为一体,左手捂着腹部,右手别在腰后。

    朔朔冷风掀起他的衣袍,那瘦削的身形竟像是承受不住摧残般,轻轻晃动。

    “劳烦……搭我一程……”

    声音稚嫩,气息略有不稳。

    马伸长脖子朝他嗅去,忽而哼哧一声打了道响鼻,他也未躲,仍保持着方才的站姿。

    车夫拽紧缰绳调整方向,耐着性子道:“年轻人,我没法捎带你,这车上坐的,都是女——”

    “眷”字未脱口,男子突然疾步跃来,手中利刃直抵他心口。

    微抬眸,悬挂在车舆上的风灯晕着暖黄,照在男子沾满猩红血迹的脸上,竟如夜行鬼魅般。

    事况突发,车夫掐紧马缰,浃背冷汗被穿堂风吹干,复又生出新汗。

    “你……你是何人……”

    发颤的声音传进车内,主仆三人面面相觑,坐在靠外的时莺挑开帷裳,见得眼前一幕不禁大惊失色。

    明姝偏头看去,亦是猛然一惊,半晌才颤着声道:“你可是要银子?我给你就是……快放了他!”

    男子飞快抬起左手扼住车夫喉咙,分明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力气却出奇的大。

    不消片刻,车夫两眼上翻,面色涨红,额上青筋暴起,两手用力挣扎却是徒劳。

    “我既不谋财,也不害命,只想,借小姐马车搭一程路。”

    时莺和碧瑶被吓得脸色灰白,虽怕极,却仍用身躯护在明姝前头。

    “男女有别,你怎能与我们小姐同乘,同乘一辆车……”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火光冲天,奔腾的马蹄声混着人声嘈杂而急切,隐匿在黑夜中的院落瓦菲逐渐现出本来的面目。

    男子猛地加重手下力气:“既如此,那我只能先杀了他,再送你们一起上路。”

    “不要!”明姝气血上涌,双肩微微颤动,“我可借你搭车,但你万不能伤我们性命,否则,你绝对没法活着离开金陵。”

    “小姐……”两个丫鬟同声凄哀。

    男子左手扼着车夫的喉咙,右手执刀指向护在明姝身前的碧瑶。

    “坐过去。”

    碧瑶眼底闪过挣扎,对上明姝眼神示意,只得艰难地挪到车舆角落里。

    男子仍钳制着车夫,警惕地跳上马车,待入了内,刀刃骤然换了方向,直抵明姝颈间。

    时莺与碧瑶几乎要吓晕了,捂着嘴不住颤抖着。

    “你可知……你可知我们小姐是何人?你若敢伤她,我们老爷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借着烛光,男子面容被识清,他似身负重伤,衣衫被划破数道,露出几处骇人的伤口。

    “我说过,不会伤你们性命,将灯熄灭。”

    他压着声,浓郁的腥咸弥漫整个车内,“待会儿若有人查问,还望小姐能替我掩护一二,否则……”

    话未落,他重重地咳起来,一股血自嘴角溢出,牵引着匕首在明姝白皙项颈掠过,霎时沁出几滴血珠。

    明姝腰背僵直,头脑一片混乱,忘了如何反应。

    两个丫鬟顾忌她的安危,不敢轻举妄动,依他所言吹灭油灯。

    灯灭不久,一队人马疾驰而来,火把烘亮一片天地,帘外响起一道厉喝。

    “车内是何人?”

    车夫喘着粗气,咳着答道:“兵部尚书之女,明姝大小姐……和她的仆人。”

    为首者高坐马背,朝帘内拱了拱手:“明小姐,金吾前卫军奉命追拿罪犯,例行检查,多有得罪!”

    “慢着……”一只纤细雪白的手从帘缝伸出,手中持一块明府特制铜铸腰牌,“我身体抱恙,不便见人,且这一路驶来,并未见到什么罪犯。”

    金吾前卫军扫向腰牌,略感为难:“明小姐,奉命搜查罪犯乃是在下职责所在,还望小姐行个方便。”

    两厢僵持,车夫不由的抬袖擦了把额上冷汗。

    又是一阵马蹄声扬来,不消片刻,自南道驶来几人。

    为首男人勒住缰绳,睃视马车,一众卫军皆神色恭敬地向他行礼。

    “陆大人。”

    那人面无情绪,冷声喝道:“都愣在这做什么。”

    卫军答:“大人,我等一路追查至此地,罪犯没了踪影,又恰巧遇上兵部尚书之女的马车,只是……明小姐说,她身体抱恙,不便见人,我等不好强行搜查。”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马车帷裳。

    良久。

    “是么。”

    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含丝毫情绪,随即翻身下马,直直走向车前。

    劲风裹挟着碎叶袭来,卷起帷裳一角,隐约露出车内幢幢人影。

    明姝瞪大的双眸噙满泪水,身侧男子持刀的手轻轻颤动,刀尖紧紧擦着她皮肉。

    她似乎能听到,筋脉在刀刃跳动的声音。

    鸦青帷裳暗影浮动,那人步步逼近,一帘之隔,便是生与死的划分。

    四周噤若寒蝉。

    突然,一支剑猛地挑开车帘,火把光亮霎时照来,一张冷肃无澜的面庞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面前。

    那张脸,一半匿于阴暗,一半被火光照亮,狭长的眼睛透着锐气,让人望而生畏。

    明姝耳边嗡鸣,身侧男子的呼吸瞬间失稳,掐在她后颈的手亦骤然收紧。

    与此同时,利刃又往她皮肉钻了几分。

    痛楚与惊惶使她形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何挣扎皆成了徒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任人宰割。

    立在车前的男人面目阴郁,莫名透出压迫感。

    他淡淡地一笑,漫不经心地吐出几个字。

    “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男子瞳孔猛缩,呼吸急促,用力钳制着明姝,紧紧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别过来……如果你们想让她死的话!”

    “窝藏罪犯,本就该死。”那人丝毫未犹豫,挥动手,一声令下,“统统拿下!”

    刹那间,车舆被团团围住,突然的变故让男子措手不及。

    碧瑶找准时机,高举铜炉拼尽全力砸向他的后脑勺。

    他身子向前一倾,须臾间,立于车前的男人徒手夺下他手中匕首,手腕翻转之际,一声惨绝人寰的痛喊声响破天际。

    明姝甚至未来得及看清眼前境况。

    滚烫鲜血飞溅到她如雪如玉的肌肤上,甚至有一滴落在她眼角,烫得她心口一绞。

    她被两个丫鬟护着躲到角落里,那歹人已被制服,身姿怪异地匍匐在地,方才持刀的手软绵无力地耷拉着,止不住的血顺着五指流淌下来,周身不断抽搐。

    生不如死。

    见此一幕,明姝胃中一阵作呕,如被剥去筋骨般,软软滑倒下去,泪水不断往外涌,嘴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而后,罪犯如破布般被人拖下车去。

    车前的男人微抬手,松涛纹宽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上,赫然一道皮肉外翻的伤。

    他用一方素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背血迹,每根手指都不放过。

    擦毕,随手将那沾满血的白绢丢弃,斜睨向舆内。

    “车中何人。”

    明姝仍止不住地颤抖,双目涣散,发簪不知何时脱落了,如瀑黑发垂散在身前,衬得肤白如雪,明眸通红。

    细弱脖颈丝丝血痕,纤纤素衣亦被鲜血洇湿,支离破碎,勾魂摄魄。

    “臣女……明姝,家父……家父乃兵部尚书……”

    “你可知,包庇罪犯是何罪。”

    寒津津的声音如一只无形的手,死死钳着她的喉咙,令她如坠冰窟,哽咽着说不出话,唯有一行行清泪从眼角逼出。

    碧瑶亦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大人……您方才也看到了,我家小姐被那恶贼用刀抵着脖子,若是不从……唯有死路一条啊!”

    他唇边掠过一丝嘲讽的笑。

    “与虎谋皮,蠢。”

    明姝大口喘着气,无力地靠在碧瑶怀中。

    “上天、上天有好生之德……可公子,却视人命如草芥……为达目的,全然不顾无辜者的安危,公子这样做,又与那持刀行凶的歹人,有何区别?”

    他稍愣,转而嗤笑。

    “区别在于,我命由我,而他的生死,却由不得他。”

    说完转身,攥着缰绳跃上马背。

    “将罪犯带回。”

    而后扬长而去。

    明姝颤着手蜷缩成一团,在经历了生死一线后,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意识游离缥缈。

    不多时,一名卫军持火把走到车前。

    “明小姐,方才多有得罪,这一路恐怕不大安宁,在下派一队人马护送小姐回府。”

    “多、多谢……”

    帷裳落下,隔绝了外头的光亮和萧瑟。

    车内咸湿的血腥尚未散去,那罪犯手筋挑断的一幕久在眼前浮现,如何也挥不去。

    明姝猛地急咳起来,心口阵阵绞痛,随即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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