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烟尘,如雾如梦,立于桥上的男女一黑一白,神色各异。
“公子有何指教?”
“人从落地生根的那一刻,便注定要与恶相交,所以从来没有所谓的无辜之人。凡事有因必有果,你该考虑的,是如何洞察世事权衡利弊,而非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谈什么善恶。”
一席话击来,明姝错愕不已。
他的目光太过毒辣,仿佛她的一切想法都无处遁形,更仿佛,她整个人都被那锐利的眼光剖开了。
似乎在他眼里,她就是个既肤浅又自以为是的女子。
思及此,她不禁耳门滚烫,心乱如麻,扬起的头不由自主地垂下去。
“不论如何,方才,多谢公子搭救。”
陆晏清立于风中,两袖猎猎作响,闻言挑目扫她一眼,只字未言,大步离去。
待他一走,江茵即刻上前将她扶住。
“阿窈,你没事吧?”
“表姐别担心,我没事。”
确认她并未受伤后,江茵微舒一口气,旋即扭头望向那道越走越远的独影。
明姝亦回眸。
那人从容地走在喧嚷街道中,夹道林立的高宅院落皆为他作衬,在普罗大众面前,他不掩自己的凶残,不惧头上三尺神明。
可,即便背负一身恶名,他的腰背仍然挺得笔直。
萧萧凉风袭来,明姝回过神,侧目视向江茵。
“表姐在想什么?”
江茵倏然红了眼睛,颤抖的声音带着苦涩。
“我恨自己不能亲手杀了陆贼,为我爹娘和李善一家报仇雪恨!”
“表姐切莫冲动,陆晏清……他虽参与了当年那案子的主审,可罪魁祸首究竟是不是他还尚未可知啊。”
“你竟替他说话?”
江茵面朝向她,满脸惊愕。
“当然不是!”
明姝立即否认道,“明家祖训有言,不得结交奸佞,不得亲近小人,先祖虽逝,风骨犹存,表姐,我深知你心里的痛,又怎会替他辩驳什么,我只是劝你不要盲目行事罢了。”
江茵凄然而笑,任由泪水爬满脸颊。
“李善哥哥若还活着,我定已与他成婚生子,过去的八百多个日夜里,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他,阿窈,这份锥心刺骨之痛,我定要陆晏清和他那些鼠蛇之辈拿命来还!”
明姝默了声。
丧亲之痛,未经亲自体会,旁人是没有资格多言的。
但她相信,善恶是非,自有公论。
金陵人稠物穰,钟灵毓秀,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四季民福。
初冬时节不乏公子王孙驰骋畋猎,文人名士登高望远,而千金小姐们却只能静守闺房。
不过,明姝算是个例外。
她兄长明淮在神机营担任要职,闲暇时光常带她去军营驻扎地的后山玩耍。
那片林子里有一处翠湖,每逢寒冬结冰时,明淮便遣人在上头打冰壶,给明姝找乐子解闷。
今日天尚晴,明姝被兄长接来散心,到时才知,今儿有许多京官子弟在此狩猎。
明姝对狩猎并无兴致,只盼着去瞧瞧那片湖,经了上次那事后,明淮放心不下她,便点了几个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一路行至林中,谈笑声渐绝于耳,她走得累了,便寻了块干净石台坐着歇息,时莺守在跟前左右观望,风吹树动,不时传来几声鸟鸣,惹得她耳尖跳耸。
忽的,东北角的枯草堆里探出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时莺兴冲冲地“咦”了声,指着那处惊喜道:“小姐快瞧,那是什么?”
明姝抬头看去,初时什么也没瞧见,待那堆杂草再次被翻动,她才看见一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
“身体纤瘦,毛长且厚,耳大嘴尖,还长着个大尾巴……”
“奴婢猜它是黄鼠狼!”
“不对,那是赤狐,哥哥曾捉到过一只一模一样的,后来被我偷偷给放了。”
“那这只会不会就是当初被小姐放走的那一个?”
明姝摇摇头,道了声“我也不知”,旋即站起身,不料刚一走动,那狐狸便提溜着眼珠躲藏起来,灵动十足。
“嘘。”
主仆三人放轻脚步,慢慢朝它走过去,落叶踩在脚下沙沙作响,那赤狐直身坐立,乌黑的眼珠转动几下,忽而扭头窜跑。
明姝笑着追上去,丝制白裙掠着碎叶乱花,乌黑的发随风起伏,如误落林间的仙子一般。
“小姐慢点跑!”两个丫鬟同呼道。
就在这时,一支箭“嗖”的一声凌空飞来,直落在她脚前,箭头没入泥土,若再错几寸,那被射中的便是她的一只脚。
她始料不及,加之地上青苔湿润鞋底打滑,一个不稳跌坐下去,脸上的惊恐还未来得及收敛,另一只箭掠风而来,直中前方那只赤狐身上。
箭入皮肉,并未见血,可那赤狐直接倒下,一动不动。
紧跟来的碧瑶与时莺无不大惊,惶惶不安地护住明姝,警惕地看向四处。
“何人在此滥杀无辜?”
回应她们的唯有风声鸟鸣。
明姝脸色苍白,手心冒汗,不多时,左侧小道上有马蹄声响起,她侧目望去,一男子策马而来,又自眼前飞奔而去,不久停下,翻身下马,一把将地上的死狐捡起,冲来时方向大笑。
“陆晏清,你这箭术可以啊!”
明姝愣住,随即便见另一人自那稀疏的小林里走出来,身上穿着便衣,发未束冠,难得露出几分闲散之意。
她再扭头看向男子手中提握的死狐,一股悲喜涌上心头,当即忍不住埋怨一句:“真是惨无人道。”
陆晏清似乎没听见,牵着马徐徐走来,只不过从她面前经过时忽而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睥睨她一眼。
“跟人讲人道,跟畜生讲什么人道?”
明姝一噎,借着丫鬟的手站起身。
碧瑶用帕子替她擦拭裙衫上的泥土,一面压低声音道:“小姐,咱们回去吧。”
“是啊,这位主……您还是离远一点的好。”
明姝抿着唇点点头,刚要转身离开,那与陆晏清同行的男子忽然大步走来。
“你是明家大小姐吧?”
明姝视线垂下,凝注地上的枯草,轻言细语答道:“是我。”
他将弓置于弓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扭头觑一眼身后之人,续道:“他这个人就这样,没心没肺的,对女人也从来没有好脸色,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明姝沉默,不愿与他多言,可此人却追着喋喋不休。
“要不然,他也不可能这么大年纪了还没娶个媳妇,你说是不是?”
“魏林,你话太多了。”
陆晏清冷冷出声,眉间暗含不快。
明姝只装作未闻,抬头望向面前这个身材魁梧肤色略黑的男子。
“魏公子可是中军都督?”
魏林将赤狐身上的箭拔下,丢进箭筒里,闻言挑了挑眉。
“你怎么认得我?”
“之前听怀元哥提起过公子。”
“怀元哥?”
魏林低头嘟囔着,稍作思索后又问,“你说的可是左军佥事顾怀元?”
明姝点点头。
“哦我想起来了,他是你未婚夫!”
他拍了拍脑袋,再看她时神色有些奇怪。
明姝并无留意,朝他盈盈一笑,正斟酌着怎么告辞,又听他扬声道:“前不久我和陆晏清还见过他,就在御金街的……”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陆晏清突然冷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明姝笑容僵住,向魏林略一福身,携两丫鬟转身离去。
看着三人走远的背影,魏林咂舌,扭头将死狐拴到马脖子上,随即拧着眉瞪向陆晏清。
“你作何要打断我?”
“这么喜欢管闲事?”
他漫不经心地用布擦着弓,抬眸瞥来,声音寡淡,“你若很闲就替我去刷马。”
魏林哂笑,两手抄进怀里,绕到他左边,刻意扯开话题。
“顾怀元那小子瞧着斯斯文文的,守着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未婚妻不要,却去兰陵阁吃花酒,你说他是怎么想的?”
“我并非他,何以知晓?”
陆晏清退开几步,半晌又嗤笑一声,“不过是贪得无厌,人之本性罢了。”
魏林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后又认同般点点头,从布袋里摸出一酒囊,就地盘膝而坐。
“陛下限你半月内查清何氏同党,可你至今就抓到何涂幼子何温,还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到时候陛下若是问你的罪可怎么办。”
他这般说着,面上却毫无担心之色,反颇有些戏谑之意。
陆晏清将弓与箭袋皆卸下,扼袖在他对面石阶坐下。
“你我心知肚明,当年的李庸,如今的何涂,哪一个不是替罪羔羊,陛下一国之君,岂不比你我看得更明白。”
魏林笑着拔掉囊塞,仰头灌了几口,旋即向他抛去,两手撑在地上,身子向后仰着,眯眼看向灰白天空和稀落林木,半晌感慨一声。
“是啊,两次案件牵涉的都是朝廷二品以上的大官,若当真严查严惩,那这朝廷里的文武百官还能剩下几个清白的?依我看,陛下这是想借你的手威慑群臣,只可惜,树已成林,长歪的枝丫尚且砍不干净,更遑论埋在地下的根,只怕是错综复杂根深蒂固,难以撼动矣。”
陆晏清把着酒囊并未吭声,唇边浮出一丝冷笑。
魏林捡起一根枯草叼在嘴里,随手抓了个石子朝他扔去,“提起这茬,我还没来得及问你,那明小姐可是明建伯的心肝爱女,你为难她作甚?还把人提到诏狱里审问。”
石子擦风而过,他未转身却一把将之抓住,复又两指一弹,击落树枝上的一只栖鸟。
“你倒不如问,何涂一家老小皆锒铛入狱,为何独独撇下个幼子何温,先前锦衣卫如何也搜寻不到他,偏偏何涂刚掉了脑袋,何温便现于人前,还好巧不巧被我遇见,你说这是何缘故?”
“这我哪知道。”魏林摸了摸脑袋,又继续问,“你不是把何温抓回诏狱了么?可审到什么了?”
陆晏清冷冷一笑:“何温被抓当夜便在狱中自戕而亡了。”
“什么!竟有这事……怎么没听人说起过?”
魏林眉头紧皱,起身小跑到他跟前一屁/股坐下。
“不对啊,你不是一直在审讯他么?为了这个还把明家小姐提到狱中,听张剑说,那日明小姐去时恰好撞见何温满身是血地从刑房抬出去,还把人给吓哭了,照你这么说,那……那不是何温?那你这大动干戈的又是为何?”
“做戏。”
“做戏?做给谁看?”
陆晏清眉眼淡淡,径直起身,答非所问:“洛阳那位,就快入京了吧。”
魏林愣住,旋即恍然大悟,拍着大腿跟着站起来,“噢我明白了!你这招叫声东击西!”
他哼笑:“倒不如说是引蛇出洞。”
迷雾拨开,魏林恢复了精气神,一只胳膊搭在他肩上,嘿嘿笑道:“不枉人家明小姐说你惨无人道,你说人多水灵个姑娘,好端端的却被你这铁面阎王提到诏狱陪你做戏。”
陆晏清不着痕迹地抽身后退,拾阶而上,牵马离去。
魏林捡起地上的酒囊,往腰上一别,快步跟上去。
“欸说真的,我猜她未必知晓她那未婚夫在外偷吃的事,看在她这么帮你的份上,你不去给她提点提点?”
陆晏清驻足,回眸嗤笑。
“我看起来很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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