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天又飘起小雪来。
守在庭院里的温洋只听见“咣当”一声,转身探去,恰好瞧见一抹姝影从室内跑出来,捂脸低泣着向平漳馆外逃奔。
他正发愣,又见陆晏清也跨过门槛,立于石阶之上,单手理着衣领。
犹豫片刻,他上前问道:“公子,可要拦下?”
“不必,外面四处都是卫军,而今她亲人尚在牢中受苦,她舍不得白白去送死。”
陆晏清面目平静地走下台阶,站在院里那株盛放的红梅下,须臾抬起头,“任她去吧,等她害怕了,自然就回来了。”
温洋神色一凛,不再多言。
庭中寂寥冷清,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即将消失,房檐上时不时扬来几声寒鸦乱噪。
静默片刻,陆晏清转身折回居室,一面问:“让你打探的消息如何了?”
紧跟进来的温洋正要开口,待瞧见满地狼藉一下愣住。
墙角陶案被掀翻,茶盏碎片撒在草席上,明姝白日里穿过的那件殷红斗篷铺落在地。
他抬头,恰迎上面前人冷厉的目光,当即回了神,垂目应答。
“回公子,诏狱那边来人回话,陛下的确还未下旨要对明建伯父子动用刑罚,只是,自明府几个别庄粮库搜出来的数石粮食一直查不出源头,户部尚书和工部侍郎三番五次向陛下谏言,劝陛下对明建伯严刑拷问,奴想,恐怕出不了几日,陛下就该降旨了。”
陆晏清弯腰捡起地上的斗篷,拍打去上面的灰尘,转而掷到榻上,仰面嗤笑:“那些粮食本就不是自明府流出的,自然无从调查。”
“公子如何断定?”温洋惊讶道。
他未说话,慢步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区区一个工部侍郎,竟也学起户部拿一套,看来,是赵晋疏于管教下面的人。”
“公子可要请赵大人过府一叙?”
“不必,明日我亲自去见他。”
温洋点点头,又听他道:“祁王暂未离京,陛下一时半会儿不会动明家,只是,保不准会有人暗中加害他们。”
“公子恐是多虑了,诏狱里的一举一动随时都有人来禀报,奴想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他摇摇头,抬手将半掩的窗阖上。
“待会儿你派人去请镇抚使严栾过来一趟。”
“是。”
话音刚落,门外走来一位仆人,语气着急道:“公子,老爷已知道明姑娘在您这里的事了,方才遣人来传话,让您即刻过去。”
闻言,温洋眉头一皱,抬头不安地看向陆晏清。
却见他不动如山,眉眼不生半点起伏。
他侧身从暗格里取出一个瓷瓶,拧开盖,用手指抠出一小块药膏,抹在左臂暗疮处,良久道了声“知道了”。
报信的奴役松了口气,弓着身子退出门外,温洋正斟酌着如何开口,不料又一位仆人匆匆而来。
“公子,魏都督过来了,说是找您有急事。”
陆晏清扯下衣袖,将药膏放回原处,转身朝门外走,温洋立刻跟上去。
待出了平漳馆,他忽然道:“取我帖子请公孙先生来一趟。”
“您身体不舒服?”
陆晏清头也不回大步往前走,只丢下一句:“她染了咳疾,若不及时调理,恐怕日后遗下病根。”
话音落,人已迈出垂花门。
温洋愣在原地,抓耳挠腮半晌才明白过来,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明姝逃出平漳馆后直奔府门,这一路倒是行走通畅,未受阻拦。
待出了角门,她紧揪的心猛地松懈,看着远处灯火人烟如获大赦。
只是,还不等跨出门外,一支持剑军士策马打面前而过,她心惊肉跳,忙退缩回去,躲在墙后向外张望。
但见,长街十里,人影稀少,唯有卫军来回穿行于错落有致的屋舍间。
不难料想,她这一出去,不出半个钟头,必会被卫军逮捕。
她欲哭无泪,悲怆万分地抱紧双臂,回眸望去,那一眼看不到头的深宅,竟成了唯一可去的地方。
落落长风自耳边掠过,似在无情嘲笑她的软弱无能。
生逢绝境,陡然窥见一丝天光,尚未来得及捕捉,那缕光,便从眼前消失了。
这实在是形同生不如死一般的绝望。
她心中无声呐喊尖叫,转身拼命向前狂奔,途中跑掉一只绣花鞋,她便赤着脚,踩着凹凸不平的碎石,循着不断下坠的斜晖的方向一路奔跑。
像个疯子一样,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体面。
她跑得精疲力尽,最后被一根树枝绊倒,手心擦破了皮,裙衫沾满雪泥。
“阿娘……”
她撑起身子,看着终究落下去的太阳,一时泪流满面。
这世道,为何会黑白不分呢?她悲戚地想。
……
明姝躲在池边水榭里,嗅着浓郁梅香兀自失神。
她想不明白,如陆晏清那样一个阴险狡诈小人,为何会这般喜爱梅花,以至这宅院里几乎每一处都栽种着各式梅树。
天色暗沉下来,她蜷缩着身子席地而坐,倚靠着栏杆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夹杂着落叶被碾碎的声音。
她意识混浊地睁开眼,便见一位身着布衣的老伯打着灯笼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朝她温和地笑着。
“姑娘,你怎么蹲在这里?”
零星灯火照亮一小片天地,明姝陡然清醒,警惕地看着来人。
那老伯察觉出她的防备,又往后退了几步,续道,“夜深了,外头天冷,姑娘还是回房歇着吧。”
“你……是何人?”
“老奴是这府邸的管事,他们都叫我温伯。”
明姝泫然欲泣,垂着头期期艾艾道:“老伯,我不能跟他同居一室。”
温伯稍怔,旋即朗然一笑:“姑娘会错意了,公子只是让你居在平漳馆内,可未曾说过要与你同住一屋。”
明姝抬起头,攥着袖口抹了抹未干的眼泪。
“老伯,是温小郎告诉我的……他说,他说……”
后头的话实在难以启齿,可历经大半生的温伯立即了然,仰头捋着胡须笑笑。
“竖子胡言乱语,惊扰了姑娘,实在抱歉。你放心,公子是安排你暂住在他居室旁的耳房里。”
明姝眨眨泪眼,还未开口,腹部忽然咕噜作响。
她窘迫地将头埋得更深,温伯适时道:“公子已差人备好饭菜,姑娘随老奴回去吧。”
迟疑片刻,她扶着朱红漆柱缓缓起身,垂目福身:“多谢老伯。”
“姑娘客气了。”
温伯在前头掌灯,明姝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两手紧紧抠在一起,浑身发冷,开口时声音有些打颤。
“温伯,您能带我去见陆大人一面吗?”
温伯停下来,回头望向她。
“姑娘指的是?”
“左都御史,陆公子的父亲。”
“哦,你说的是我们老爷。”
温伯摇摇头,不紧不慢地说道,“老爷并不住在这,这宅子是公子的。”
“这……那可否请您……”
“姑娘久在深闺不识人心,老奴奉劝一句,我家老爷并非心软之辈,你去求见他,无异于羊落虎口,恐再无翻身余地。”
明姝脸色苍白,无力道:“那我该向谁求助?难道普天之下,已无人能帮得了我了吗?”
温伯转身继续往前走,一面将灯往她脚下照。
“我家公子既然收留你,便是愿意替你平息此难,姑娘为何舍近求远呢?”
明姝咬着唇不说话,神色微微松动。
“明姑娘,这世上总有许多迫不得已的时候,既无力改变,那何不学着委曲求全,顺天命尽人事。”
她低喃着复述:“顺天命,尽人事,委曲求全……”
温伯意味深长地笑笑,再无别话。
良久,她扫视一圈宁静的宅院,轻声问道:“温伯,陆公子为何自立门户?他娶妻了?”
“我家公子不曾娶妻纳妾。”
走出回廊,温伯站直身子歇了口气,复道,“不瞒姑娘,公子一向对男女之事没有兴致,此前,祁王曾给公子送来十个扬州瘦马,美名其曰伺候公子,实则是借此拉拢公子,后来,那些女子无一不被杖杀。”
听闻此言,明姝浑身一哆嗦,抿着唇不敢再多问。
途经平野居时,院门忽然被推开,明姝见温伯驻足也跟着停下,不久,一仆人挑灯走出来,紧接着,陆晏清和魏林先后而出。
只一眼,明姝便迎上一道凌厉目光,她忙撇开脸,心口狂跳不止。
魏林绕到陆晏清前头,上下将她打量一番,笑呵呵道:“明姑娘,你怎么灰头土脸的?”
明姝垂下头,盯着自己沾满泥土的裙衫和鞋袜默不出声,面色羞红。
陆晏清静静看着她,忽然从仆人手里接过风灯朝她走来。
她一惊,下意识就往温伯身后躲,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往前拖带几步。
他逼近,面若寒霜,薄唇几乎擦在她鼻尖上。
“若是再乱跑而惊动了陛下,就算是我也难保你的小命。”
温暖的风灯烘亮他的衣衫,却照不亮他那张沉郁的面容。
明姝讷讷地点头,不敢再反抗,他却泄恨似的用力掐紧她的胳膊。
她皱眉“嘶”了一声,却忍着疼没敢躲,只柔声哀求:“我不跑了,你松开我。”
魏林看不过去了,上前扯住他衣袖,“晏清,她一个姑娘家,你……”
话还未说完,冷不防地被他瞥一眼,那眼神好似刀刃般锋利,魏林讪笑着松开手退后。
明姝饥肠辘辘,无一丝力气再抵抗,任由他拖拽着往前走。
直至走到平漳馆门口,他一把将她松开,她脚底不稳,身子踉跄着往前倾,待扶住院门口的大榕树才勉强站稳。
“回房去,今夜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出门!”
她红着眼点点头,他又好似未泄完怒火般,大步走到跟前,抬手钳住她的下巴。
“我说的话可记住了?”
四目相对,明姝被他眼底波涛汹涌般的杀气吓得不敢乱动,只哽咽道:“记住了。”
他这才松了手,转身离去,身影萧萧如枯木。
明姝倚着树瘫软在地上,捂着心口急急咳起来。
不久,温伯匆匆赶来,担忧地问:“姑娘没事吧?”
她许久才平复下来,思及方才陆晏清说的话,不由的一阵心慌。
“老伯,陆公子这是要去往何处?”
温伯弯腰伸出胳膊,示意她站起来,一面答道:“公子要回祖宅去见老爷。”
明姝借力爬起来,拍拍裙上泥土。
“那他为何一副吃人模样?”
闻言,温伯面色微变,良久仰起头,看着漆黑的月夜低低叹了口气。
“我家公子啊,也是个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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