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之想着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身处一中,熟悉的道路上承载着四个人这几个月的回忆,只是没想到最后其他主演早已散场,她一人独自主持这落幕仪式。

    秋蓉站在一群家长中,这是她少有的拥挤时刻。看到女儿的身影时,挤到人群前面,对着女儿招招手,示意母亲在这儿边等着她。

    当念之看见的时候,她也小跑起来,她想要逃跑,逃出了一个人的落幕仪式,逃出了这陌生有熟悉的地方,逃出了忙忙碌碌的记忆。

    她只想冲进母亲的怀抱,然后紧紧地抱住母亲,就像小时候在学校门口她见过的那样,扎着马尾辫的女孩跑着撞进母亲的怀抱,然后母亲牵着女儿的手一步一个脚印在夕阳下走回家。

    抑制不住的眼泪终究是落了出来,但是她不在乎那么多,任它在面庞上流淌,只因她是女儿,她有母亲,她有港湾。

    最后念之就是那样撞进秋蓉的怀抱中的,秋蓉疼惜地看着满脸泪水的念之,用身上的大衣包裹住念之,护着她挤出拥挤的人群。

    秋蓉什么都没有问,告诉她外婆已经在家做好饭了,等着她们回家。

    那晚念之梦见了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父亲,母亲拖住自己不让她追上去,还有江舟隔着一条江向她招手。

    她大喊不想让他们走,想挣开母亲的手,可是怎么都没办法。

    到后面,一群人追赶她,吐着唾沫骂她,欺负她。

    “念之,念之”她模模糊糊地听见了母亲在叫自己的名字,然后随之就是乒铃乓啷的响动,感觉到整个人飘飘荡荡地趴在母亲的背上,又被棉袄掩盖。

    有人打开了大门,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但她没有感受到寒热,反而是一股炙热,全身上下像是被火焰烤炙。

    想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很,只是在挣扎之中瞥见了夜晚的灯红酒绿,那是不同白日里的城市,但一样喧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就想这样依靠在外婆的肩膀上,慢慢地睡过去……

    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她又被伏上母亲的背,人声刺透耳膜,还有更加整齐的乒铃乓啷声,晃眼间全都是白大褂,晕头转向。

    身上的那层棉袄被扒下来,一双又一双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终于,被丢进了深渊中。

    又是一声沉重的关门声,刺眼的灯光照得她难受,冰冷仪器反反复复地进出她的身体,就像是……在修补损坏的机器人的零件。

    没错,就是在修理机器,一个损坏的机器。

    终于,都结束了,她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她又开始做梦,好长好长的梦,十分美好的梦,她在那个幸福的一家三口,父母围着她,给她夹菜,为她庆生。

    万家灯火,原来她也有一份。

    念之是嗅着医院的消毒水味醒过来的,周遭都是痛楚,但是看到的却是一片黑暗,听不见任何声音,说不出一个字。

    孑然一身。

    一个人的世界。

    她只能靠感觉,感觉周围人随着她的醒来的窸窸窣窣。

    即使母亲和外婆都在身边,可是她看不见也听不见,无助感席卷全身,眼泪止不住地流。

    “外婆”“妈”这两个叫了无数遍的称呼,在此时此刻却怎么也叫不出。

    慌张焦急地在黑暗中伸出手,想寻回一份熟悉感。

    终于,母亲用她的手掌包裹住了自己的手掌,可是没有持续多久,一群人又闯进了这个房间,熟悉感又被堙灭。

    接踵而至的又是冰冷的仪器,只是听不见嘈杂的金属声了。

    那一年念之生了很重的病,也是玛雅人预言世界末日的2012年。

    可是,世界并未走向末日,念之也没有走向末日。

    哑巴、聋子、盲人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无助孤单,她想逃离,逃得越远越好。

    念之是在被秋蓉推出去晒太阳才知道那儿不是她的家乡,苏州的冬天没有那么冷,可能是上海吧,因为爷爷奶奶也来看她了。

    父亲曾说过他是一个慢吞吞的人,不太喜欢上海,更喜欢苏州这座城。所以从念之记事起她们一家人就住在苏州,碰上节假日和父亲出差工作时他们会回去拜访父亲那边的人。

    至于父亲去世以后,爷爷奶奶问过母亲要不要去上海,方便相互照应,可母亲担心外婆一个人的生活,还是选择留在苏州。

    她和爷爷奶奶相处的时间很短,但她知道他们还是很爱很爱她的,他们会经常给她打电话,也会经常去苏州看她。

    只是没想到,这次他们见到自己的孙女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场景。

    过了多久傀儡般的样子,她也不知道,她什么都没有做,没也不哭,变得沉默安静,让人心疼。念之只知道自己是生病的,但不知道生的是什么病,又有多严重?她只能去猜,猜自己还剩多少时间。

    身体好些的时候她可以出去晒晒太阳,或者坐在窗前听雨声发呆,想过去,想未来,还有江舟。

    身体不好的时候便只有折磨,抑不住地在床上翻滚,头发一撮一撮地掉。

    所有的头发都掉落时,她又被推进了那个熟悉冰冷的手术室。她曾想象过她是拿着手术刀的医生,可没想过她是躺在手术床上的病人。

    她熬过了最后一场手术,熬过了春夏秋冬。

    当光亮再次闯进她的视野中,是一种久违感。

    渐渐地,她能听见周围人的声音,是一声又一声亲切的“念之”。

    很想要回应,但是发声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还是个哑巴。

    “老刘,为什么我的女儿还是说不出话”,身为医生的秋蓉,面对女儿的病情却束手无措,在这方面,她依旧是外行。

    听母亲的语气,老刘应该是她的主治医生。

    “她心里恐怕有一道墙啊,不知道砌了多少年,再加上这次的病,不知她心里有多抑郁!”刘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病情如何好转还是需要靠病人自己打开心里的那道结。

    秋蓉不明白女儿心中到底砌了怎么样的一道墙,她现在想拆了这道墙怕也是晚了。

    2013年,念之又在上海的医院里呆了一整年。虽然手术蛮成功的,但医生建议还是留院观察她后续的情况。

    病情的战线被拉得太长,秋蓉帮念之安排了休学的手续,自己则在女儿的医院找了份工作,三个人还是从苏州搬到上海。

    至于江舟,就好像念之第一次在青龙寺遇见江舟之后,无处可寻他的消息。

    秋蓉带着外婆和念之离开苏州时很匆忙,谁都不知道,连休学手续都是通过电话办好的。

    手术完的那几天,念之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她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给她开这么大的玩笑。

    她才活了多少年啊?又有几年过得好?以前被欺凌,后来好不容易熬了过去,拥有新的生活和新的朋友,也遇见了喜欢的人,却又生了这场大病。

    可她的生活还要继续。

    在上海的那一年,她没有见过父亲口中喧嚣的城市,见到的只有充满消毒水的医院和房门外来往的医生、病人。

    秋蓉对她说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她提前经历的这场磨难也好,人不可能一直都在低点,总要起身跳跃。

    一四年年初,念之除了还是不能说话,但身体状况都好转得差不多,秋蓉帮她办了出院手续。

    出院的那日,上海下起了大雪,给这座城市蒙上了一层面具。

    秋蓉边整理衣物边感慨上海的雪真大,她们离开的那天苏州也下了场雪,只是没有上海的大。

    不知今年的苏州有没有下雪,念之在心中念叨。

    因为这场病,念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和之前判若两人。奶奶给她披上一件黑色棉袄,外婆怕她受风,给她围上一条刚织好的围巾,

    看着外面的雪,念之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伸出手轻轻按住外婆的手,外婆也停下了动作。

    说不出话,念之只能用手指画着她要形容的物,她用手指围着手腕划了一圈又一圈,外婆也是瞧了好一会儿,才知道她想要什么。

    “念之是想要外婆求的红绳吗?”

    外婆说出了她想要的东西,点了点头。

    “好,外婆过几天再去帮你求一根。”

    念之没住在爷爷奶奶家,因为那个房子容不下那么多人。

    爷爷奶奶之前帮念之的父亲备着一套婚房,没想到念之的父母结婚以后就定居在苏州,那套房子也就一直空着,这次正好她们可以住进去。

    是独栋的小别墅。

    对于父亲和爷爷奶奶的故事,念之知之甚少,偶尔问起父亲时,他只是说也没什么好玩的事儿。

    听母亲提过一嘴,父亲是高知家庭出生的,但是爷爷奶奶都很忙,所以父亲从小到大都很独立。在娶念之母亲这件事上,爷爷奶奶也不像其他家庭的家长一样过多干涉,只是尊重父亲的意愿,所以两边的关系比较淡然。

    其实等父亲长大一点,爷爷奶奶想过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多关心关心,可那时候有些晚了,等到念之的出生,关系才开始有些缓和亲切些。

    可能父亲经历过一次孤单的童年,不想念之的童年也有遗憾,所以走哪儿都要带着她。

    可到头来,念之剩下的半个童年,依旧孤孤单单,形影单只。

    遗憾终归是有的。

    外婆专门在念之出院第二天的早上去寺庙求的红绳,一回来就立马给念之看。

    念之拿过红绳,仔细瞧了瞧,还是不一样的,毕竟是从不同寺庙求来的。看着外婆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她将红绳缠上了那瘦骨嶙峋的手腕上。

    后来的后来啊,她带着另一条红绳穿梭于这座城的每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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