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斜,暖融融的夕阳将马车的影子在地上拖开极长的一条。
远远的,从左侧转角的巷口处飞奔过来一抹人影,脚下极快,手里怀揣着一鼓鼓囊囊的包袱。
人影在靠近马车时逐渐放慢速度,探头探脑看了左右,见并无人注意这边,复又加快脚步蹬上了马车。
一掀开车帘,便盈来一阵香风,灵儿将手里的包袱拆开,里面的东西尽数铺陈开。她气喘吁吁道:“姑娘,奴婢跑了许多铺面,总算将东西买齐了。”
闻言,秦玥点点头,垂眸去看小几上的东西。
螺黛笔、胭脂扣、小铜镜,几支俗气过时的钗环,最最重要的是可扑在面上的姜黄粉。
秦玥摸摸自己嫩得如白瓷一般肌肤,有些不忍要用这些粗俗之物玷污了自己的脸。
可为了防止那个好、色之徒突厥王子瞧上自己,只得让自己这张素来引以为傲的好容颜受受委屈了。
时间紧迫,顾不得懊恼,秦玥左手拿小铜镜,右手拿姜黄粉就是一阵捯饬。
很快,马车在宫门入口停下。
早有凤仪宫的公公候在一旁,见正主来了,赶紧上前殷勤道:“奴才见过七公主,娘娘已经摆驾凌巒殿,命奴才在这里候着,等公主一到就带您去赴宴。”
饶是已经一路安慰自己要冷静,秦玥还是忍不住指尖微颤。
她尽力让自己看着并无甚异样,深吸口气,提裙下车:“有劳公公带路。”
“哎,奴才遵命。”那公公起初还有些心中没底,见这位七公主并无排斥,心下一松,连忙眉开眼笑地应下。
反而灵儿有些紧张,扯扯主子的衣袖,一脸担忧。
秦玥捏捏她的手心,示意她莫慌,缓步跟在公公后面前行。
她已经刻意将自己扮丑,虽碍着圣驾不可太明显,但眉梢眼角动人的神韵已经遮掩了七七八八。
传言所说,那个突厥王子是声乐场的常客,应当不会……不会如此饥不择食吧?
——
凌巒殿
殿内歌舞笙箫,美酒佳肴,好不热闹。
黎帝坐在主位,皇后与慧妃随坐两侧,正说着场面话。
靡靡声乐中,臣子迎合恭维之声不绝于耳。
裴焱一身玄色蟒纹锦袍,眉宇间凌厉淡漠,虽未致一词,周身的威压极浓,坐在他周围的臣子连低声絮话都不敢,只得呆坐着赏舞。
男人修指微动,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再落下时,余光不轻不重地看了眼斜下侧身形微胖,举止粗狂的突厥王子。
那突厥王子翰丹极敏锐,察觉到对方投来的视线,顿觉耻辱。
黎朝太子的威名四方皆知,也正因为黎朝有此人,突厥才放弃扩张想法欲与之谈和。
在战场上被摁得抬不起头,没想到以来客的身份相对而坐,自己还是如此憋屈,真是岂有此理!
他“啪”的一声放下杯盏,不耐烦道:“陛下,之前说好的将贵朝的最小的六公主嫁给我做突厥王妃,怎么现在又冒出来个冒牌的七公主?莫非是贵朝有意糊弄我突厥?”
黎帝看了眼皇后,皇后立刻笑着道:“突厥与我大黎结盟交好,怎有糊弄一说?和亲文书上其实并未指明嫁的是哪位公主,七公主是圣上亲自封,何来冒牌?王子慎言。”
话毕,黎朝臣子们纷纷附和,翰丹的脸色却没有丝毫缓和。
进黎朝京都时,他就听到了六公主抗拒和亲逃离出宫的传言,又听闻那个名义上的七公主其实只是一个臣子的女儿。
一个临时被封的冒牌公主也想嫁给他成为真正的突厥王妃?
绝无可能!
更何况,堂堂突厥竟然这样被黎朝戏弄,怎么能忍?
突厥是马背上的民族,翰丹性格更是狂放傲慢,他对着正对面附和的臣子怒道:“什么叫只要圣上册封的都是尊贵的公主?你把自己老婆杀了,我将自己的侍婢封为突厥公主嫁给你做正妻成不成?”
这话粗俗不堪,被怼的又恰巧是文臣之流,臣子当下被气的满脸通红,平日里巧舌如簧,今日是半分发挥不出来。
翰丹更加来劲:“怎么,不愿意?原来你大黎朝的风气就是这样两幅面孔么?还有那个什么七公主,怎么到现在还未到?是看到本王在此畏缩着不敢相见吗?”
因着刚才那一茬,翰丹的态度实在粗俗,在座臣子都没接话圆场,场面一时有些凝固。
忽然,黎帝左侧的慧妃轻笑了几声,道:“王子稍安勿躁,七公主是我们大黎第一美人,见到王子来朝,自然要好生打扮一番才能见未来的夫婿。”
说完,慧妃却没有去看突厥王子,而是用余光细细打量了番至始至终都未出一言的太子,见对方神色并无丝毫波澜,又不动声色地挪开。
察觉到皇后投来的目光,她转头对着皇后一笑,道:“明眸皓齿,名动上京,姐姐说,臣妾说的是也不是?”
闻言,皇后只略略点了下头,没有太搭理。
慧妃受宠,平日里行为骄纵,又仗着育有四皇子腰杆子颇硬,也正因为此,她与中宫关系并不融洽。
皇后的冷笑隐在杯盏后,眼中都是探究,从前趾高气昂、势同水火,今日突然帮着转圜场面,暗地里不知使着什么坏。
慧妃像没察觉到皇后的冷淡,依在黎帝坐着的龙椅上,低声说着温柔小话。
翰丹闻言,倒有些心动。他生在大漠,突厥部落里的女人都蛮得很,见惯了豪爽女子,便有些向往柔情似水的温婉调调。
如果这个替嫁的七公主真如那位娘娘所说这般绝色,那他倒也不是不能接……
殿外,太监禀报的声音清晰传入——
“七公主到。”
闻声,在场的气氛又是一窒,众人神色各异,气氛很是微妙。
翰丹正大口喝酒,面上满是酒气,听到迟迟未现身的七公主终于到场,转头往殿门口看去。
殿门口,宮婢纷纷而出,分列两边。一名身姿袅娜的浅蓝色衣裙的女子款款走入,此时夕阳西沉,女子周身镀着一层金光,虽未看清真容,只看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浑身上下散发出的矜贵气质就足以令人折服。
翰丹是风流场的常客,自诩见过美人无数,可此时此景,呼吸都忘了半拍,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
裴焱亦扬眉看她,烈酒入喉,他见她如此走来,竟生出想要将她藏起来的疯狂。
他见不得她被别的男人觊觎半点。
在场的臣子都在等待着翰丹的反应,见翰丹失神地站起身,众人略略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彻底松完,翰丹忽然一屁、股坐回了软垫,又不说话了。
众大臣;“?”
裴焱眸光一直注视着缓步走入的秦玥,随着她的动作,小姑娘周身的金色缓缓退去,烛火映照下现出被阴影笼罩的容貌。
他饮了口酒,唇角弯了弧度。
她今日这番打扮着实费了心思,刻意将眉描粗,将脸抹得暗淡发黄,发髻上的钗环也戴得毫无章法。
身姿气质不可遮掩,可这一张脸却因为如此打扮失色不少。
刻意,却又透着小心翼翼。
怪不得翰丹在见到秦玥的脸时,兴致被坏了大半。
他看着小姑娘偷偷看了自己一眼,清澈的杏眸极快地一扫,不知是心虚还是害羞,又迅速低下脑袋当作无事发生。
那种极力保持镇定下的微颤显露无疑,裴焱忽然开口:“皇妹,过来坐。”
秦玥脚步顿住,规规矩矩向主座上的黎帝及后妃行礼,而后乖顺地快步行到裴焱身侧坐下。
她朝裴焱的方向靠近些许,轻声道谢;“多谢皇兄。”
她刚才一直犹豫自己该坐哪里来着,幸亏太子出声解围,场面才不至于太尴尬。
不知为何,有太子殿下在身侧,她方才还紧张得快要跳出心口的心脏,忽然平息了不少。
仿佛只要他在,自己就是安全的。
秦玥碰了碰唇角,因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眸露疑惑,莫非是他上次救了自己的缘故,她才会有如此错觉吗?
那边小姑娘心思百转,裴焱神色却依旧淡淡的,薄唇抿了口酒:“无事。”
话落,秦玥忽觉一道热烈无礼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是那个突厥王子!
果然野蛮不知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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