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让郁溪心里的恐慌无限蔓延,像潮水,像青苔,像在电视里看过北方漫天遍地的沙,吞没了心里每一个本该安宁的角落。

    她想起小时候,妈妈就是在这样一个黑夜远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郁溪恐惧得指尖发麻,像条垂死的鱼一样无声的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也不知道是恐惧让自己发不出声音,还是倔强的性子让她不愿开口向江依求救,如果江依忘了她,那就让江依锁门去吧。

    反正在江依活色生的世界里,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孩儿。

    郁溪默默攥紧手里的水性笔,直到笔杆上的棱痕把中指老茧硌得生疼,还不罢休。

    她是在跟江依较劲,还是在跟自己较劲,还是在跟抛下自己一去不回的妈妈较劲?

    郁溪闭着眼,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想象中的一片黑暗吞没,有一束暖黄的光对着她晃来晃去,隔着眼皮都能感觉到,暖暖的。

    郁溪睁开眼,就发现江依把那老式台灯拿起来握在手里,正笑着对准她的脸晃啊晃的。

    郁溪笑了。

    江依拿台灯晃着郁溪,笑着问她:“小孩儿,你饿不饿?”

    郁溪今晚没吃晚饭,刚专注刷题的时候还没觉得,这会儿江依一问,只觉得前胸贴后背,嘴上却倔强的说:“不饿。”

    不知人年轻时是不是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强,任何一方面的示弱,都生怕对方看轻了自己。

    尤其当对方是个生动的成熟的充满魅力的女人。

    自己是个孤独的窘迫的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的小孩儿。

    郁溪嘴上说着“不饿”,身体却很诚实,肚子“咕咕——”很悠长的叫了两声,回荡在这时空荡荡静悄悄的台球厅里。

    江依“扑哧”一声笑了。

    她弯着食指敲敲郁溪面前拱起的一块桌面:“走吧,我还没吃晚饭呢,陪我一块儿吃点去。”

    老实说,郁溪虽然在祝镇住了快十年,却根本不知道祝镇中心在深夜是这个样子。

    她小时候跟外婆生活在祝镇边上的村里,外婆去世后跟着舅舅来祝镇,舅妈对她很是苛待,一分多余的零花钱都没有。

    那些睡不着的夜晚,郁溪都穿着表弟的旧牛仔裤,双手插在口袋里,漫无目的在镇边小路上游荡,根本不敢往镇中心走,生怕露了没钱的怯。

    深夜的祝镇中心,却远没有她想象中的繁华,就一辆做了玻璃柜的三轮车停在那里,架着一口大锅的煤气灶立在一边,玻璃上早已腻满了发黄发黑的油污,那红彤彤的“炒粉炒面”菜单滋养,早已这儿缺一点那儿缺一捺的,变得不可辨认了。

    不过倒是自有股热气腾腾的烟火气,映着江依的笑脸,让郁溪的心在雾气弥漫的夜里暖起来。

    那些一个人游走在无人小路的惶恐,像这会儿被江依笑脸破开的雾,变得遥遥不可见了。

    江依翘着舌头活泼泼的问她:“小孩儿,想吃什么?”

    这会儿坐在路边塑料小凳上吃炒粉的金链子青年们,有几个明显是江依台球厅的常客,吹着口哨问她:“江依,这个漂亮小妹妹是谁啊?下次带出来一起玩啊。”

    “滚。”江依笑着却挺严厉的骂:“人家是学生,大有前途的,跟我们不一样。”

    伸手把郁溪护在身后。

    郁溪看着她穿绿裙子的背影,又变成了夏日枝头俏丽的一点绿,嘟哝了一句:“像只护崽的老母鸡。”

    “我像老母鸡?”江依回头笑着瞪她一眼:“亏你还是高中生,能不能做好点的比喻?”

    郁溪笑了一下,江依带着郁溪在摊边坐下。沾满油污的塑料凳,高的当桌子,矮的坐人,凳腿这儿缺一块那儿缺一角,摇摇晃晃根本坐不安稳,江依的笑脸随着凳子的摇晃跟着摇晃,越发生动起来。

    “你想吃什么?”郁溪说:“我请你。”

    “你一个穷学生有什么钱。”江依笑了一声,就轻扭着腰肢到小摊边点餐去了。

    郁溪个子挺高,手长脚长,有点委屈的折在小凳子上,一手撑着下巴,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江依的侧影。

    江依抱着双臂站在小摊前,也不知是那盏同样沾满油污的灯,还是热锅下的灶火,映黄了江依的脸,她抱着的双臂却愈发显出一种丰腴,在莹白的月光下闪闪发光。

    不管这女人怎么晃着脚上的高跟鞋跟旁边的男青年们调笑,郁溪就是觉得她挺干净的。

    过了一会儿,江依端着两个套了一次性袋子的不锈钢盘子回来了,盘子里装着红红的炒粉,一指宽的厚实的那种,混着豆芽火腿肠和肥肠,显出一种油润润的锅气。

    郁溪吸着气,生怕自己肚子又不争气的叫了。

    江依把盘子放在郁溪面前,郁溪看着热腾腾的蒸气在塑料袋上熏出一片白色的雾,江依的声音透着柔和暖:“吃吧。”

    郁溪问:“多少钱?我们各出各的。”

    她固然是个穷学生,但她也知道这破落小镇城里根本没什么人真有钱,只不过是比较穷和特别穷的区别而已。

    比如眼前这女人,每条裙子穿她身上都挺漂亮的,但一看就是挺廉价的材质,跟郁溪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女明星不一样。

    还有女人的口红,殷红着斑驳,就着软塌塌的一次性塑料杯喝口冰啤酒,很容易就脱色了,在杯口留下一个红红的唇印,像一个吻。

    郁溪想,那天江依在她下巴上印的那个吻,该多轻多柔,才会只留下那么浅浅的一个唇印呢?

    “小孩儿别管,我有钱。”江依喝着啤酒,打出一个挺响的饱嗝,叹一声:“爽啊!”

    她的笑颜在夜色中那么明亮,明亮到小小的蚊蝇都绕着她的头飞舞。

    她叫郁溪:“你快吃呀,不然一会儿坨了不好吃了。”自己仍然端着一次性塑料杯,笑盈盈抿着啤酒。

    是大人和小孩儿的区别吗?

    郁溪真饿了,掰开一次性筷子大大塞了一口到嘴里,香是香,但她没想到这么辣,呛得她一阵猛咳起来。

    江依小小吃了一惊:“这么不能吃辣?”

    的确在这座山间小镇,吃辣是一种传统和每个人的必备技能。江依看郁溪咳得厉害跟着她着急,把手里的一次性塑料杯往她手里一塞:“还有一个月就满十八了是吧?喝口,解辣。”

    郁溪接过啤酒杯猛灌了一口,冰凉凉的啤酒之外,一次性塑料杯上还沾着江依手指上的温度。

    江依的一双桃花眼,在绕着蚊蝇的昏黄路灯下,和郁溪逐渐变热的脸一样,亮得发烫。

    郁溪看着江依的笑脸问:“我能再喝一口么?”

    江依懒洋洋笑着:“行啊。”

    趁着开摩托车的青年路过冲江依吹口哨,郁溪不露声色把手里的塑料杯小小转了半圈,印着江依脱落口红的那一侧,就转到了郁溪面前。

    郁溪偷偷看了江依一眼,江依一边吃炒粉一边笑着跟人搭话,妩媚之下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烟火气。

    郁溪不知道世界上怎么有这种女人。

    撩人是她,热闹是她,干净是她,也许淡淡的哀伤也是她。

    郁溪对着杯口江依的口红印喝了下去。

    她本以为口红会是一种涩涩苦苦的味道,没想到混合着啤酒冲进嘴里,是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郁溪还想再喝一口,就被江依把塑料杯从她手里抢走了,拿一次性筷子没用的一头虚虚在郁溪额头上戳了一下:“你这小孩儿,想喝醉么?”

    郁溪顶了一句:“还有一个月就成年了。”

    江依笑着说:“那不是还没成年吗?”

    虽然江依是北方人,但比郁溪这本地人能吃辣多了,给郁溪倒来一杯白水后,自己捧着盘子大口吃起来,腮帮子鼓鼓的,郁溪说:“像只松鼠。”

    江依嘴里塞满炒粉笑了一声:“又是母鸡又是松鼠的,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动物?”

    郁溪心想:不是动物,是妖精。

    江依的眼神在路灯下晃了两晃,对着郁溪伸出一根纤长手指。

    在郁溪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江依手指轻揩过她嘴唇:“小孩儿,你嘴上沾到我的口红了。”

    手指和江依的嘴唇一样软,郁溪的脸烧起来。

    江依看着她眨了眨眼。

    郁溪说:“我喝多了。”

    “就刚才那两口?”江依笑了:“真还是个小孩儿呢。”

    江依自己喝了口啤酒,她能吃辣,但双唇在辣椒和冰啤的双重刺激下,愈发红肿着丰润起来。

    像什么呢?像红得透透的、即将掉在泥地上的红樱桃。

    郁溪觉得自己的心就像一块泥地,也像刚刚握过的一次性塑料杯,软塌塌的。

    等到两人都吃完了炒粉,江依像刚才喝第一口啤酒时一样,打着饱嗝叹了一声:“爽啊!”

    郁溪问:“炒粉到底多少钱?我给你。”

    这会儿她的嘴里,炒粉油腻腻的锅气,和豆芽的脆爽、火腿肠的肥厚、肥肠的油润混在一起,让江依晃在她面前的笑脸更加鲜活起来。

    其实在这之前,郁溪从没吃过炒粉,也从没喝过啤酒,自从搬到舅妈家以后,一切世俗的正常的享受和放纵,都与她无关。

    “你这小孩儿真是。”江依带着一嘴油懒洋洋笑了下:“这样吧,我家热水器坏了,你告诉我镇上公共澡堂在哪儿,就算帮了我忙,我们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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