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依愣了。

    其实那时是格外美好的一幕。郁溪和江依一起坐在无人的小院里,其他租客都还没回来,一个在桌子左边,一个在桌子右边,院子里有一些野生的向日葵,没人打理长得不怎么好,但总归是向日葵,还没到七月花季,没开花,但有种植物清新的味道,和江依身上的栀子花香混在一起。

    江依吃面吃出了一脸薄汗,笑容因为郁溪的一句话凝固在脸上,被郁溪帮她绑在脑后的头发被夜风扬起。这时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两人身边染了薄薄一层暮色。

    江依像是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郁溪:“你说什么?”

    郁溪这会儿一颗心跳得飞快,表面却故作平静的说:“学校里其他女生都谈恋爱了,我初吻都还在,是不是很土?”

    她又补了一句:“我下个月就十八了。”

    江依笑得弯下腰:“小孩儿,你找我体验生活来了?”

    江依身体放松下来,笑意盈盈的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一只脚架在另一只腿上晃啊晃,高跟鞋半挂在她脚上,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

    郁溪盯着那只高跟鞋。

    江依抽了口烟,对着暮色吐出一缕薄烟,那阵烟草的味道就和院子里的向日葵香、还有江依身上的栀子花香混在一起。

    郁溪发现那阵混合的香味越来越近,是因为江依越靠越近。江依一只手肘支在桌板上,屁股从折叠凳上微微抬起,俯身朝郁溪凑过来,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笑意。

    郁溪吞了口口水,闭上了眼。

    但那个吻没有如她想象中落下,嘴唇没有迎来一阵暖暖软软的触感,倒是额头上“咚”的一声。

    江依一个弹指轻轻弹在郁溪的额头上。

    郁溪“啊”了一声睁开眼,江依一张好看的脸笑盈盈在她面前:“小孩儿,反了天了,想到我这儿体验生活。”

    她笑着坐回自己的折叠凳上,悠悠又抽了口烟:“你急什么?等你考出这座大山,你有的是时间谈恋爱、有的是时间亲嘴,大把的好日子等着你呢。”

    她抽着烟问:“你想考邶航?”

    她说起邶航的口气过于熟稔,让郁溪稍微有点意外:“你知道邶航?”

    毕竟在祝镇这样的地方,每年也就出个位数的大学生,镇上的人对大学不怎么了解也不在意,在他们眼里大学就分为两类——清大邶大和其他普通大学。

    江依含着烟笑睨了郁溪一眼:“怎么,我一个球儿姐就不能知道邶航啊?小孩儿你这是偏见!”

    郁溪有点羞愧:“我不是……”她不知怎么解释,只好郑重的回答江依:“嗯,我想考邶航。”

    江依轻点手指,把烟灰往泥地上弹了两弹,笑着说:“嗯,邶航挺好的。”

    郁溪鼓起勇气问:“那你呢?”

    “我什么?”

    “你以后的打算。”郁溪问:“你打算一直待在祝镇……的台球厅么?”

    在这里盛放,在这里腐烂,在这里碾落成泥,在这里了却残生。

    这是郁溪拼命拼命想逃离的生活。

    江依却挑挑眉,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似的:“谁知道呢,过一天算一天呗。”

    郁溪在暮色中看着江依,江依笑得那么鲜活,带给郁溪的感觉却像刚才握住她的头发,像最上好的丝缎,滑得根本在手里握不住,不知什么时候就溜走了。

    这时小院外有人喊:“卖西瓜嘞!”

    祝镇这个地方,镇贫地广,西瓜特别便宜,最便宜的年份几毛钱就能买一斤,是祝镇人也能吃得起的夏日消遣。只不过吃多了,就总觉得没其他水果那么好吃。

    不过祝镇的夏天太热了,闷闷的湿热,西瓜是少不了的。江依听到叫卖声,挺高兴的冲出院子喊:“杀半个西瓜!”

    因为西瓜太便宜了,祝镇人吃西瓜不是后来郁溪在邶城了解到的文雅吃法,不是切出小半个用勺子挖,或者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塑料盒子里,而是把大半个西瓜斩成硕大的几块,一人一块捧着吃,吃得满嘴都是西瓜汁。

    江依拎着杀好的半个西瓜又奔回小院里,从厨房拿了个搪瓷盆出来,这也是祝镇人吃西瓜的习惯,用一个搪瓷盆接着西瓜滴下的汁液,西瓜籽就噼里啪啦连珠炮一样吐在搪瓷盆里,特泼辣。

    江依自己拿了块西瓜,又递给郁溪一块,俯身就在搪瓷盆边,吃得一点不忸怩,大口大口,腮帮子再一次鼓起来,浅红的西瓜汁液沾在江依的双唇和唇角,双唇丰腴着湿润,在夏夜的傍晚,显出一种成熟的诱惑。

    她对着搪瓷盆噼里啪啦吐出一阵西瓜籽,一边吃一边笑。

    郁溪看着江依吐出的西瓜籽,因为湿润挂在搪瓷盆边。江依吃得惬意,小腿晃啊晃,勾在脚上的高跟鞋终于“啪嗒”一声,掉在了泥地上。

    光洁的脚趾露出来,像闪着光的贝壳。

    郁溪捧着西瓜,移开了视线。

    第二天,郁溪从书店下班以后,像往常一样到台球厅做作业,刷数学题没刷一会儿,一本小册子啪一声掉在她面前。

    郁溪抬头,面前是周齐清秀而紧张的一张脸:“我叔叔在市里当老师,这是祝镇买不到的习题册,挺好的。”

    郁溪点点头:“谢谢。”

    周齐低着头红着脸走了。

    江依刚好打完一局球,拎着球杆走过来,笑着说:“你真不答应人家啊?人家小伙子挺真心的。”

    郁溪平静的摇头:“我要考大学。而且,他有什么好的?”

    江依一笑:“他字写的好看。”她前天在信封上看到了周齐写郁溪的名字。

    “字写的好看怎么了。”郁溪说:“我字还写的好看呢。”

    江依又被郁溪逗笑:“你这小孩儿,很得意啊?”她把球杆靠前台桌子放着,顺手从桌上拿起郁溪的一个作业本:“让我看看,有多好看?”

    郁溪没在意——作业本嘛,有什么不能看的?

    等江依翻了两页她才反应过来——糟了,真有不能看的!

    然而要阻止也来不及了,江依翻着作业本“咦”了一声,把作业本放回郁溪面前,点了两点:“你写我名字干嘛?”

    作业本的最后一页,写满了江依的名字。

    江依,江依。

    江依,江依,江依,江依。

    以及旁边,写满了她自己的名字。

    郁溪,郁溪,郁溪。

    郁溪低着头,故作平静的说:“练字。”

    好在那是一个语文作业本,郁溪说:“老师说了,高考的时候卷子上字写的怎么样也挺重要的,尤其语文,是给老师的印象分。”

    江依“哦”了一声。

    这时有小姐妹叫她:“依姐,有客户找你。”

    江依拖长语调应了一声:“来啦——”拎着球杆走之前,又替郁溪把桌面的台灯正了正:“小孩儿,好好学习啊。”

    “我等着你造飞机给我看呢。”

    郁溪以为,高考前的日子就会这样活色生香而平静的过去了,没想到发生了一件大事。

    曹轩被人打了。

    曹轩跟郁溪一个学校,也在二中上学,读高二。只不过郁溪独来独往惯了,舅妈也不喜欢她跟曹轩走的太近,所以她从来不跟曹轩一起走,都是一个人上下学。

    这天放学,郁溪和往常一样赶着去书店打工,路过操场的时候,看到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说实话在祝镇的学校里,混混比正经搞学习的学生多,打架斗殴什么的也是常事,郁溪从来不理,只不过这次包围圈中心传出来的话,有点刺痛她的耳朵:“你一个男的别是喜欢男的吧?好恶心。”

    “娘娘腔,神经病!”

    一个懦弱的声音带着点哭腔:“还给我……”

    郁溪听出来了,是曹轩。

    欺负曹轩的人笑得更大声了:“你为什么喜欢看这种小说?喜欢看一个男的被另一个男的搞啊?说,你想被谁搞?哈哈哈哈……”

    一阵尖锐的笑声传来。

    按郁溪的习惯,她是不会管这些事的,在祝镇这地方,能独善其身就不错了。但她背着双肩包要走的时候,忽然想起那晚在月光下,曹轩偷偷塞给她一个给她藏的苹果,还有一本姑嫂题材的旧小说,看向郁溪的眼神却一片赤诚,如月光一般澄净,不带任何评判。

    微胖的脸上,浮起一阵憨憨的笑。

    郁溪想了想,拨开人群走进去,叫了一声:“轩弟。”

    曹轩已经被人打得挺惨了,踹翻在地上,眼尾一块乌青,额头上也破了一块。他没想到郁溪会突然出现,因为郁溪在学校里从来没跟他说过话,他愣了下,下意识叫了声:“溪姐。”

    领头打曹轩的混混倒没想到,郁溪是曹轩的姐姐,毕竟这两人看上去八杆子打不着,曹轩胖而懦弱,郁溪人长得漂亮,成绩又好。于是混混问:“你是他姐?什么姐?表姐堂姐?”

    郁溪被这混混气得笑了一声:“什么表姐堂姐,反正是亲姐。”

    混混说:“那你好好管管你弟,他一个男的喜欢男的,好恶心,脏死了。”

    郁溪特清冷的笑了声:“没你脏。”

    “你说什么?”混混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在道上混了两年,现在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一个男的喜欢男的又怎么了?”郁溪吐字清晰的重复了一遍:“我说,没你脏。”

    “你个小表子……”混混一个飞马腿踢了上来。

    郁溪把双肩包扔在一边,挥着拳头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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