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废弃仓库刷题刷到深夜,郁溪混不下去了,只好背起双肩包回家。
今天她一个人,没有江依在她身边,她不敢往镇中心走,那烟火气十足的炒粉摊注定与她无缘。她顺着小路走着,路过馒头摊,花五毛钱买了个冷馒头。
她边走边啃,嘴角好不容易愈合一点的伤口,这会儿一张嘴又扯开,淡淡斑驳的血迹印在馒头上,一小点一小点的粉红。
郁溪心想,以前怎么没觉得这馒头这么噎人。
走到舅妈家门口,郁溪意外的看到堂屋里没关灯,愣了一下。
她走进去,就看到舅妈抱着双臂坐在那里,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看到她走进来冷哼一声。
她没理,自顾自背着双肩包往她的小隔间走去。
舅妈叫:“你站住。”
郁溪挺平静的回头看了舅妈一眼,舅妈站起来冲到郁溪面前,看着她脸上的伤又冷哼一声:“小贱人,我就知道是你惹的好事。”
郁溪没懂:“嗯?”
“今天阿轩回家,我看他被人打成那样,问他怎么回事他还不说。”舅妈声音越来越尖:“阿轩那么老实怎么会跟人打架?肯定是你在学校惹事,连累我们阿轩被人打。”
郁溪连扯都懒得跟她扯,平静的转身:“我回房了。”
“你跑什么跑?”舅妈一把扯住她双肩包的带子,力气那么大,双肩包本来就不结实,被她扯的带子都断了一半,嘶啦一声。郁溪被扯的晃了两晃,舅妈的一巴掌已经劈头盖脸落了下来。
郁溪耳边嗡嗡的,右脸颊立刻就肿了起来,脸上那些伤口更是火辣辣的疼着。
舅妈还在骂:“小贱人,以后再被我知道你连累阿轩挨打,我跟你没完……”
郁溪理都没理,平静的背着双肩包往她的隔间走去。
从小到大受的冤枉那么多,她已经习惯了。她脑子清楚,知道跟这种有理说不清的人,越纠缠,越麻烦。
走出堂屋走到天井,郁溪在月光下深吸了一口气——再忍一个月,忍到十八岁成年,忍到高考以后,她就什么都不用再忍了。
这时天井角落传来怯怯的一声:“溪姐。”
郁溪转头,看到曹轩一张微胖的脸,从他自己房间的门边伸出来,看堂屋的灯已经灭了,才走到郁溪身边。
递给郁溪一个苹果:“溪姐,这给你……”
郁溪伸手接过:“谢谢。”
曹轩的头有点大,这会儿愧疚的低下去:“溪姐,对不起……”
郁溪知道曹轩,生性和他爸一样懦弱,在暴躁的舅妈面前,根本不敢为她辩护,死咬着牙不把事情推到郁溪身上就是他最大的勇气。
可至少他对郁溪有愧疚,他知道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郁溪对人的要求真不高,是非分明也就够了,所以她接了曹轩的苹果,挺平静的对他说:“你回房去吧。”
曹轩伤的没郁溪重,这会儿脸上也都被舅妈涂满药了,他在月光下又叫了郁溪一声:“溪姐。”
郁溪已经在往隔间走了,这会儿回头。
曹轩特别认真的说:“溪姐,你一定要考上大学,我今年的新年愿望、生日愿望,都是这个。”
“考上大学,你……你就可以离开我们,离开祝镇了。”
郁溪点点头:“好,谢谢你。”
她背着自己断了一半带子的双肩包向隔间走去。
郁溪回到隔间,又点着破到不能再破的台灯刷了一会儿题。
这儿发生的破事越多,她就越迫不及待的想离开这儿。高考,是她绝不能失手的唯一机会。
这儿仅存的美好,好像只有江依,那个像不真实的奇迹一样出现的女人。
可现在江依也走了。
在废弃仓库,因为她不听话不肯去医院,江依离开了她。
直到夜很深了,郁溪才关灯上床。
平时刷题刷累了,入睡是很容易的,只不过今天,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脸上的那些伤,白天还能忍,入了夜却疼得厉害。
郁溪翻腾了一阵,索性放弃了入睡,搭着薄薄一张旧毯子,侧身躺着望向房外的天井。
她这木板搭出来的小隔间,实在不能算一间房,连门都没有,一览无余望到的天井里,月光洒下来,照在泥缝里生出的一株杂草上,其实是挺美的一幕。
郁溪想起她妈,其实也是个挺美的女人。以前外婆家也有个类似这样的小院子,有时候在这样的月夜,她妈会在月光下跳舞,嘴里哼着郁溪没听过的歌。
郁溪望着天井里的月光,心里有些恍惚,直到月光下真的出现了一个女人。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深夜突然看到有人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家里进贼了。可这儿是祝镇,人均赤贫,家里都没什么可偷的,院子上的锁也都形同虚设,坏了也不修。
而且突然出现在月光下的女人,郁溪还没看清她的身形,鼻端就先透过那浓郁廉价的香水味,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栀子花香。
是江依。
江依进了天井,找到郁溪的小隔间后,也没进来,斜斜的倚在门框上,给自己点了根烟,留给郁溪一个月光下的剪影。
月光飘啊飘,烟雾绕啊绕。
郁溪呆呆望着江依那美得出奇的侧影。
终于她撑不下去了,低低的开口:“姐姐。”
这是她头一次喊江依“姐姐”,平时都是嘴硬喊江依名字的,
江依扭头,拿过唇边的烟点了两点烟灰,垂眸看着侧躺在床上的郁溪。
郁溪手指蜷紧,在江依看不到的一片黑暗里,抠着旧毯子上被虫蛀出的一个小洞,声音压得更低:“姐姐,我有点疼。”
江依叹了口气,走进来,坐在郁溪的床边,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把她被枕头蹭乱的额发理到耳后挽好。
然后她轻拍了一下郁溪脸上没伤的地方:“不去医院就不去医院吧,我给你擦药。”
她从红裙口袋里摸出一瓶药,又摸出一包棉签,把郁溪床头的旧台灯拧开了。
郁溪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那药瓶竟意外的精致,上面密密麻麻印满的不是英文,不知道是哪国话,也许是德国话。
这一看就不是祝镇能买到的东西。
郁溪问:“这哪来的?”
“我不是从北方来的么?”江依笑了笑:“带来的。”
郁溪说:“这很贵吧?”
“不贵。”江依柔声说:“小孩儿,山外面的世界,跟你想的不一样。”
郁溪抿了抿嘴没说话。
江依给郁溪擦药,旧台灯的灯光太暗,她必须凑得很近才能看清。郁溪睁着眼,看到江依浓郁纤长的睫毛,在台灯灯光映照下,在眼下投出一片毛茸茸的阴影。
江依微俯着身,她胸前柔软的红裙料子就垂下来,轻蹭着郁溪的手臂。
江依叫她:“小孩儿,你倒是把眼睛闭上呀。”
郁溪这才把眼睛闭上了。
江依这时才好擦郁溪眼尾额角的伤,一边特轻柔的擦药,一边喃喃的说:“不好好擦药以后会留疤的,这么漂亮一张脸,可惜了……”
郁溪闭着眼睛问:“我漂亮么?”
江依笑了,像是想起郁溪曾问她的那个问题——“我是小孩儿的好看?还是大人的好看?”
江依放下药瓶和棉签,又轻拍了一下郁溪脸上没伤的地方:“嗯,是很接近大人的漂亮了。”
郁溪闭着眼睛说:“是吗。”
和江依的明艳不同,郁溪是偏清冷的长相,语气也清冷,这会儿为了方便江依擦药,一张脸平平展展的,一丝笑容也没用。
江依借着月光和台灯混出的光线,望着郁溪闭着眼的一张脸。眉毛浓黑,清秀间透着一点锋利,鼻梁挺拔,嘴唇翘出好看的弧度。
江依有些恍惚。
她以前一直把郁溪当小孩儿看,这时才恍然发现,郁溪脸上的婴儿肥早已褪去了,有那么点成熟的味道了。
不知怎的,她竟被郁溪脸上这一晃而过的成熟震了震,不自觉的移开了目光。
她看着透进小隔间的一抹月光说:“好了,我要走了。”
郁溪睁开眼睛说:“姐姐,我真有点疼。”
等郁溪睁眼说话的时候,她在江依面前,就带了那么点委屈的味道,看起来又没那么成熟了。江依笑了,她想了想:“我给你唱首歌?”
郁溪说:“好啊。”
老房子不隔音,江依温存的声音就压得很低很低:“红花女,绿花郎,甘枝梅的帐子,象牙花的床……”
她的手那么轻,那么柔,隔着早已起球掉毛的旧毯子,一下一下轻拍着郁溪的背。
郁溪的背上一片潮热。
她好像忘了脸上伤口的疼,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再次睁眼的时候,她还维持着昨夜侧躺的姿势,然而外面天已经大亮了,盛夏明晃晃的阳光照进天井里,与昨晚的暧昧相比像是另一个世界。
床沿坐着的江依早已不见了,空留一阵栀子花香,悠悠钻进郁溪的鼻尖。
郁溪洗漱完,背起双肩包准备去上学的时候,碰到曹轩也正准备出门,冲她笑了一下。
郁溪平静的点了一下头。
在舅妈看不到的地方,曹轩悄悄凑近郁溪:“溪姐,我昨晚在房间看小说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人唱歌。”
郁溪说:“你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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