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国师……

    她是国师……

    她是国师……

    郁青心里默念三遍也没能消化这件事,倒吸了一口凉气。抱着一团几乎要没过她头顶的布料,颤颤地离开司衣坊。步子一脚一脚似踩在云里,不听使唤。整个脑子简直更是乱成了浆糊。

    “慢一些,你看你脸皮怎地还是如此薄。”国师冲她笑得招摇。口里说着慢的话,脚下却是大步流星,没有一点要等郁青的意思,几乎半拽着她走。

    无论如何,这会儿头重脚轻的她怎么也捋不顺,想不通,她今天出门怎么就没看黄历。沈昀特意嘱咐,让她千万小心的国师,咋就这么好巧不巧地被她撞上了。

    偏偏,她对这个假凤虚凰的国师,本该装八百个心眼子,好好打起精神来提防的危险人物,莫名还有几分连自己都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不争气的好感。

    偏偏,高她半个头的国师这会儿还正无比热络自如地挽着她的手,叽叽喳喳说一通她完全听不懂、也委实没法真的认真听进去的话。她几次试图抽开手,无不被对方嘻嘻哈哈地捞了回去。像国师这样眼高于顶的人物,自然更是完全无视周围人黏在他们两人身上微妙复杂的炽热目光与咬着舌头遮着袖口的指指点点。

    一句话,凡人的脸面,国师怎么可能懂。

    郁青吃瘪地咬了咬唇,不顾手上的酸涩,执意把布料抬得更高,把脸淹没地彻底。她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脸与布料夹缝间视线里的地面走,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不着痕迹地轻叹了一口气,郁青开始出神。

    她其实能看出来,至少目前,国师可能是危险的,但对她,并没什么打紧的恶意。不过对方,好像把自己错认成了什么人。她想从对方身上套一些醴渊的秘密,可对方避而不谈,只一股脑地说些她听着陌生的前尘往事,三句话两句不离她的哥哥。更要命的是,国师不管不顾的热情在气势上又完全压制了她。

    每当她想解释提醒一句,对方又会马上抛过来十句百句。

    郁青张了张口,嘴边想冒出来的话又认命地吞了回去。

    “不对劲。我们这样好像不大好,刚刚是我糊涂了。”雷厉风行的国师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郁青的心里求爹爹告奶奶的祷告,终于,顿下了大开大合的步子。侧过脸,一脸郑重其事地向她道歉。

    郁青心里想着谢天谢地,一高兴,脚上却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尽管如此,她抬起头,勉强扯开了一个嘴角发苦抽抽的笑。

    国师总算后知后觉良心发现,看到她的脸已经焉得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尴尬难堪了。

    要知道,传说中醴渊国的国师,法力强大,身份成谜,喜欢独行,男女色皆不近。

    但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以男子打扮的国师,对她各种关照,双标至极。看起来要多暧昧,就有多暧昧……也不怪大家碍于国师身份,即使再小心翼翼,也要指指点点。

    而对郁青来说,虽然平时没什么男女大防的意识。但她现在着紧,要是碰到了裴易将军,把她跟国师两个当下的形容告诉了沈昀,她该怎么办才好?现在发生的事,她怎样也解释不清,沈昀好心提点,又那么担心她,她却如此不知好歹,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关心喂了狗?

    凡人的小九九,国师更不可能懂。

    “对不住。碧……噢不对,你让我叫你郁青。虽然我更习惯你之前的名儿,说起来我哥他现在知道你名字了吗?他那个锯嘴葫芦的性子,不会还没发现他对你也是有感情的吧?你们到底进展得怎样了……”

    国师边说这话,边眼疾手快地扶了郁青一把,从郁青手里极为顺手抄过一大摞沉甸甸布料,堆在了自己抱着大红大紫大金名贵布匹的右手上。

    然后,左手更加亲热地顺势重新挽上了郁青的手臂。

    国师冲郁青挤了挤眼,笑得狡黠,“我就说哪儿不对。怎么能让你拿那么多东西,应该换我来嘛。我哥要是知道了我这么不懂事。诶,我说了这么久,你怎么感觉对我哥的事一点儿也不上心了啊……”

    “阿青,原来你在这儿,我来接你回去。”

    空气里有什么气氛被陡然打破,国师的话将将被来人打断。

    郁青听到熟悉的声音,抬起眼,此刻却是五味杂陈。

    比她担心遇到裴易将军还要糟糕的事还是发生了。

    眼前的人,一双桃花眼敛了春色,眼尾那粒泪痣,不似平时那般显得温煦动人,而是多了几分隐忍的神色。他即使住在乡野之时,素日出门也无不注重仪表,眼下却未束发冠,雪白银丝暗纹的长袍袍摆微微卷起。一看便是来得匆忙,短短一路已是沾了风尘。

    “沈昀……公子。”

    郁青忐忑不安地与他对视,嗫嚅出声。

    来不及去想明明被侍卫列队“保护”好的沈昀,是怎么突破禁制,出来寻她的。但她本能不愿给沈昀添堵。毕竟是在醴渊国,沈昀身份又特殊。郁青心思转了转,加了“公子”的称谓,没有像平时一样唤他“沈昀”。

    但郁青这一小小变化落在沈昀眼里,显然又是另外一种滋味。

    沈昀眼光只暗了一瞬,似是怕吓到郁青,柔和地笑了笑,双瞳复又潺潺春水化开一般蛊惑人间。

    “没事,这些布料是你的么。我送你,顺道帮你拿回去就是。”

    沈昀边说这话,玉指一掀,边从善如流地从国师手里抱回所有白色底色的布料。

    虽然口里对国师道了“谢谢”,但语气礼貌又疏离,目光一刻无不在郁青脸上。

    郁青木讷地点了点头,忘了前因后果,一时间只是被盯得脸红。

    沈昀貌似很轻松地单手捞着布匹,转而低下头,温和地对着郁青,“你寻这些布料,是要为我做些什么吗?谢谢你,阿青。”

    离得近了,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她的心跳,快得也几乎要跳出胸腔。慌乱中,她这才发现,国师比她高半个头,沈昀却比她高出一个多。

    国师身为女子,脸已经够好看了。可他的脸……

    “咳……”气场被沈昀四两拨千莫名压制了半天,怔怔盯了沈昀许久的国师脸终于皱成了一团儿,神情却已然恢复了清冷的威严和孤傲,“看你这样子,你就是沈慈的哥哥,将来要继承国主那位吧。我回来得匆忙,是还没来得及拜访你……”

    “嗯。”沈昀回答地简短又温和。

    国师脸上却是挂不住了,心里生出一股子寒意,迈前几步,把郁青护犊子一样护在身后,“算了,都不是虚与委蛇的人,场面话我就不讲了。我问你,你明明才来,你为什么笃定说,这些布是碧……郁青寻来给你的?她分明就是做给我哥的。啧啧,就算你长得不比我哥差,但你不过一介凡人,有今生,没来世。而我哥跟她,可以生生世世下去。你啊,就算有几分本事,也永远不可能撬了我哥的墙角……”

    沈昀目光平静,理了理手中布匹,优雅地把其中混杂的一点儿金色料子摘出来,十分坦然地递回国师手中。

    “这个应当不是阿青挑的。物归原主,谢过国师。”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国师一拳头打进棉花里,似是被刺激地不轻,再也无法顾及人前一直绷着的那副清贵神秘人设,脸完全垮了下来。

    默了一瞬,国师似乎想到了什么更不好的事情,脸色极不自然,抬手扶上了突突直跳的额角,声音也没有了之前的底气与力气,只剩下颓然。

    “你到底有多了解她,你怎么一眼能够看出,哪些料子是她选的,哪些又不是。”

    再这样僵持下去情况显然不妙,郁青选择站了出来,斟酌着开口,“沈昀公子,国师大人,有什么,我们后面再慢慢聊不是?这天看起来也快下雨了。我们再耗在此处,淋了雨,糟蹋了这些布料,不也可惜么……”

    国师与沈昀难得一起抬头看天,又难得默契地没有拆穿郁青慌不择言的谎。

    国师心情复杂地看着郁青,眼眶水雾弥漫,“看来是你变心了。诶,也怪我哥那个榆木脑袋,看来到底无福消受美人恩……”

    郁闷咽了咽口水,无语凝噎。

    我就说了一句快下雨了,你们不要再吵了。你怎么就直接跨到看出来我“变心”了?

    沈昀定了定神,目光里没有什么深潜起伏,只眉头微蹙,神情端肃,“国师大人,看得出,你对郁青没有什么歹念。虽然不知,你为何一直在找寻阿青的下落,但我希望,以后不管是醴渊,还是阿青的事,你都不要自以为是地去干涉。你希望她好,和你做的事真的是为她好,很多时候,完完全全是两件事。我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事,巫蛊之说,你不用在我面前白费唇舌。至于,王兄的病情,到底因何而起,我会继续去查。你最好期待,结果与你无关。希望你好自为之。”

    国师斗志全无,哭丧着脸,只记得说一些骂骂咧咧的话,“呸,你一个凡人也敢教育我,小心我把你牙打得找不到地,看你还怎么顶着你那张明晃晃的小白脸,勾引我前嫂子……我前嫂子跟我哥来日方长着呢。”

    像是担心沈昀听得不够清楚,“前嫂子”几个字国师足足拖长了音。

    前嫂子?

    怎么还越说越有鼻子有眼了??

    郁青怔在原地,脑子蓦然痛了起来,一时之间,竟是有些站立不住。

    沈昀神色一紧,一手虚扶住郁青,“我送你回去休息。”

    这一次,大概是意识到郁青是真的身体不舒服,国师倒是学乖了,别过脸去,眼不见为净,没有再咋舌扰乱。

    只是在沈昀与郁青留给她一个背影时,不咸不淡地吐了一口气,“我说了这么久我哥,她却只字不提不问。你觉得,她是真心不认识我哥,还是有意避开呢?要真是不重要的人,又哪有刻意避开的必要?”

    闹这么一趟,郁青心里的弦一直紧绷,这会儿卸下了,额头突然烧得有些烫,一时之间,没有听清国师在背后说了什么。她只感觉到,虚扶着她的那只手,微微一僵。

    然后,沈昀好听的声音模模糊糊传到她的耳边。

    “刚刚有个问题忘了回答国师大人。我素日只穿白色,阿青只喜绿色。这堆布料,没有绿色,只有白色,所以我猜得到阿青是为了给我准备。大红大紫的品味,阿青跟我这样的俗人,自然也无福消受。还有,我不知道国师大人口里所谓的对阿青了解的自信来自什么,但我知道,阿青平日最讨厌的,便是金色。”

    ……

    天光透尽,染遍西窗。

    沈昀一边望着窗外伶仃落花,一遍玉指轻捻慢拢抚琴,只是越抚琴,心越像被一根细细的刺反复戳中,心绪越发不宁。

    裴易在一旁垂首恭谨,“公子这次,想让我查什么人?”

    “我们凡人,和这落花一般,只能活一世,跟人的缘分,注定也只能一世吗?”沈昀自顾自地轻声说着裴易没法回答他的话,从琴座边离开,从窗柩上拈起一抹残白配着惨绿的花瓣儿,陷入沉思中。

    “除了国师外,我想让你帮我好好查下国师的哥哥。”

    “哥哥?没听说过,当今国师还有一个哥哥啊?”

    不仅他没听过。连天天把国师挂在嘴边宝贝得不得了的国主沈慈,也从来没有提过这个人。要真有哥哥,以国师飞扬跋扈的性子,还不跟他一样,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由于过于惊骇,裴易想也不想直接就否定了,周遭气氛瞬时凝固。

    “国师的哥哥,公子这儿可有其他信息?”

    这样突然伤春悲秋的沈昀,简直比从前那个看起来温暖实则骨子里淡漠,从不信怪力乱神的人,更让他心里莫名愁得慌。

    但裴易愁归愁,沈昀的命令,他还是会认真去听,也会认真去执行。

    沈昀抿着唇,将花瓣儿夹进案头书页,薄唇轻启,喉间却仍有些滞涩。

    “国师的哥哥,可能不是像我们一样的凡人。他能跟别人,有今生,还有来世……至于外貌么,应该不算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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