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比我想象中的,似乎更加聪明,说来倒也不愧是那个人亲自带大的,也不亏,他在你身上费了那么多心思。你说你不叫郁青,难道你真的不记得,这两个字,最早便是他给你取的了么?只是你任性不喜欢,他便随你将就着你,后面便也没有再提过……”

    沈慈抬起头,看着茫茫雪天,眼里不知怎么灼伤了一般,于刺痛间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怀缅神色。

    “他养了你千千万万的年月,把你放在手心一样宠着,算起来,他与你相伴最久,即使他在羽化前,唯一着紧的也是替你谋划好出路。有了这些,我不信你真能做到心无挂碍地抛向一边、独自选择潇洒苟活?你还不知道吧,只要你今日走到阵内,他或许就有法子,重新回来。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心善的孩子。我们会帮你,你能救的,也不止一个醴渊国……”

    “怎么,这样说,你也不肯动心么?”

    明黄锦缎压边的玄纹云袖包裹下的少年国君身体空空荡荡,他似有愠怒与不解,却只是很轻地说完这席话后,随即撤回目光,掩袖咳了几声。

    更像是在软语相劝她。

    她的反抗,他全然不放在眼里,只当作轻飘飘的雪粒一般,手轻轻一拭,便化作软烂无骨的入泥雪水。

    他看她的眼神,甚至像慈爱的长辈看着一个向来乖巧、只偶尔忤逆的小辈一样,带了些微微失望却也无可奈何的味道,直看得郁青浑身都发毛不自在。

    沾在他身上的雪粒随着咳嗽的动作,无声地抖落下来,显得有些虚无缥缈的凄然。

    他的描绘任是栩栩如生,于郁青,却只觉得一片茫然。

    郁青一口气顶至胸口,定睛观瞧,发现沈慈神色陌生,瘴气之外的金气,看着比平日更浓重一些。

    她明白了。

    他不对劲。

    “你们每个人都在给我打哑谜,说话也只说一半,就想骗了我的命,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编的故事,怎么还没我看的话本子好看?”郁青咬着牙,“要不然干脆直接摊开说吧,你口里的那个人,到底又是谁?”

    郁青说话间迅速扫了一眼周围,国师不在,沈昀也不在。而昨日,她本来悄悄去找过沈昀,为了今日谋划了一番。

    郁青心里瞬间有了不好的猜想。

    计划一切的始作俑者,看来并不是那个对她态度热情身份成谜的国师,而是她眼前这个一身沉疴的年轻国主沈慈。

    又或许,现在,他根本就不是沈慈。

    “他?你竟然问我他是谁?看来你为了惜命,竟然不惜装傻充愣到这般田地。他若有知,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不知会有多少悔恨呐。我真替他感到不值。”似是洞察了她的意图,沈慈极淡地笑了下,“别找了。青鸾跟王兄这会儿都不会来。我没想过青鸾待在这儿,还能记起她与你从前的几分机缘。她留在这儿,本来还算一个得力的帮手,只可惜现在,未知数太多,我不敢冒险。既然也用不上了,我不能放着她今日来此处。我不会将她怎样……”

    “青鸾?”

    “国师青鸾。”

    郁青几乎咬着牙,“我只是想问你,沈昀呢?你把他怎样了?”

    “沈昀他也是一个变数,有趣的是,我也不知道他打哪儿来的,只不过,无论如何,他本也不该出现在醴渊”,沈慈眉头微拧,很快有一种掌握一切后的释然,“但你放心,醴渊和那人的渊源不浅,沈昀又是一个治国的好苗子,且在我计划之外把你引到了醴渊。我怎么都该感谢他。即便没有这些,为了那人,我也会真心把醴渊交付他。”

    说完,沈慈莫名精神气爽了几分,“看你这着紧神色,没想到,你跟他的千千万万年,竟然还比不过你跟沈昀短短的几个月……”

    “我只是往生海边一个最不打眼的小鬼,救不了任何人。今日之事,应该是你们误会太深。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郁青打断了沈慈的话,搓了搓手,矮身把提前准备好的包袱放在了地上。

    转身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阔步准备离开——

    她还想确认沈昀的安全。

    这段时间,除了有准备给沈昀的礼物,给阿爹阿娘和沈慈的礼物,她偷偷瞒着所有人,一样也没落下。

    礼物,都在眼下这个丝绿织带的包袱里。

    “想走?”沈慈双眸赤红,坚固如磐石的心绪终于动摇飘摇了几分,“如果你不愿意,强逼你入阵,效果自然是会折了不少。只不过,山不来就我,我便只好来就山了。”口里继续默念阵法口诀。

    一幅令人眼前发麻的血气图案瞬间凝于上空,诡异的红缠着洁白的雪一点点向外延伸,眼前一片洋洋洒洒的嗜血纷乱,瞬间包裹住郁青的脚步。

    不知道她是不是平时甜食吃多了,阵法尝到了甜头,贪婪地不断吮吸着郁青暴起泛青的经脉。郁青脚下千钧重,看了一眼地下霹雳溅起的万点血星,瞳孔一缩,心里暗暗咒骂了一声,在死之前,心里不合时宜地后悔自己睡觉不该这么不老实,当场翻身落进了往生海。

    人间的她自然法力全无,但她偏偏不想死。千钧一发之际,只能用尽所有力气,以右脚为轴,诡异一折,虚晃了一下。阵法果然上当,跟着她右脚的方向移动。她闭上眼,左脚一旋,以身硬生生撞出禁锢,想在阵法未及反应前,挣脱阵法的吞噬。

    她知道,此举蚍蜉无异于撼大树。但她作为蚍蜉,不愿束手就擒,还是想撼一撼,才不觉得遗憾。

    做梦似的,她落入了一个清冽怀抱。

    这个怀抱如此急,来人和她一道被震开数尺。

    阵法嗷嗷叫了两声,似乎并不明白眼前的变故,又似是惧怕眼前来人,傻了眼,待在原地,一时没有动弹。

    她抬起头,鼻尖几乎对上了对方的鼻尖。

    “沈昀……”

    他的呼吸急乱,整个人不可抑制地发着抖,雪粒落在他身上,竟像能听出声儿一样,在他清瘦的骨骼上敲打出孤独声响。他的目光如渊,渗着无边寒意。怀抱始终更是不敢松了半分。

    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沈昀的样子。

    她内心百感交集,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问他,难道他真能看见别人都看不见的,她的脸她的身体马上就要裂开了的鬼样子?

    “阿青,对不起,我来迟了。你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别怕,我这就带你离开。我带你去找大夫,什么都伤害不到你。”

    “王兄,你莫要毁我大计!”玉阶之上,沈慈厉声喝止。

    沈昀抱起郁青,不为所动。

    “你放下她。我叫你一声王兄,醴渊我还得交给你,你千万别蹚这趟浑水,也别跟天意对着干。难道她一个人在你心里,还比不过千千万万个醴渊子民?待那个人活了,自然有一万种办法救她。”

    威严的声音自玉阶传来,不远不近,刚好清晰落在沈昀和郁青耳边。

    郁青心里腹诽啧啧,这招软硬兼施,这可真是符合上位者谋事的一贯手段。

    “天意?”沈昀轻嗤了一声,饶是因为担心郁青身体僵硬如木,脚下却继续朝相反的方向坚定走去,“都说是浑水了,要是救不活,怎么办?眼前人都护不住,何谈千千万万子民?她的命,只能属于她自己。她的命,谁都要不走……”

    “等等,你不是想知道你梦里的神女是谁吗?放下她,待今天结束,我会告诉你。”

    沈昀触摸到郁青冰凉的身体,也只是顿了一瞬,恍若未闻,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

    “执迷不悟。”沈慈的耐心被郁青跟沈昀磨得差不多了,嘴角渐渐勾起一抹残忍,“大罗神仙也逃不过的献祭灭魂阵,你以为,你们真能逃过?”

    说完,嘴里继续念诀。

    虚弱不堪的郁青看着阵法偃旗息鼓了一会儿的阵法又晃晃悠悠,重新袭来。

    心一横,已经来不及解释太多。

    他们的力量抗衡不了这个阵法,她不能让沈昀陪她耗在这儿,她得想办法回到往生海。

    “沈昀,我送你的匕首你带来了吗?”

    “带了。”

    沈昀抱着郁青,只能用下巴示意,指了指胸口。

    沈昀从不信怪力乱神,但郁青昨天跟他说的话,与他今天看到的一切,都大大颠覆了过往认知。他本来后背紧绷,随时做好了以身为盾,万不得已之时让阵法缠着自己,再把郁青推到安全地方的最坏打算。

    但郁青一开口,他只能调整自己的紧绷,尽量柔和地去回应她,以免泄露了自己情绪与打算。

    郁青摸索,色泽淡青的匕首亮出来的一瞬,她枯寂的神色终于明亮起来。

    “你现在能腾一只手出来拿匕首吗?”

    “能。”沈昀应声垂眸,以为她要他用匕首作防御,不疑有他,换做单手抱着郁青,另一只手紧捏住匕首柄。

    琤然一声。

    沈昀来不及反应,就看到郁青整个人挺身,胸口直没进纤长挺直的匕首,血气贴着她的一道心口迅速弥漫开来,洇湿了衣裳,像一堆熊熊燃烧的艳色晚霞。

    身后本来就扭扭捏捏,犹豫着要不要上的的阵法像长了眼睛一样,果然顿住了,被郁青此举吓得不行,嗷嗷怪叫俩声后,再也不受口诀指挥,消散于天地之间。

    郁青是放心了,但她目光心虚地不敢与沈昀对视,趁还有意识没有完全断气前,终是不忍心沈昀太难过。

    咬着牙断断续续想了一个谎,“沈昀,你别怕啊,我只有这样死了,才不会真的死。我其实是神仙,我这会儿就能回九重天了。你好好活着,如有机缘修得仙法,百年之后,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

    一生要强,又怂又狠的郁青这一闭眼后,再一睁眼,果然又回到了终日不见阳光的往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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