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岚目力所及,瞥见阿玄姑娘抬起了头,不知道她是望着满天烟火的璀璨天色,还是遥远天幕里一轮新挂起的疏月,看得出了神。
片刻后,她起身离开藤椅,理也没理碧岚,推开木门,进了山房。
碧岚心里快速攀扯。
在这个每一时辰准时降一灾劫的极地,若独自一个人一晚上耗在外面,不死,也要被折腾地扒层皮。
阿玄对她的态度算不上友,但至少,目前也称不上敌。
虽然不可靠,但她总得抱着希望试上一试。
碧岚咬着牙,越过潮湿的山林,攀上陡峭的山壁,一路脚踩着簌簌作响的枯枝。
终于,在下一个灾劫降临前,她艰难地来到了阿玄所待的山房外。
碧岚刚伸手,准备叩门,门却自己打开了。
门风一带,碧岚站立不稳,朝后踉跄了半步。
一双泛着朗润光泽的麦色的手适时扶了过来,将她堪堪稳住。
“碧岚姑娘,门上有毒,你小心点儿、莫沾上了。”
“啊?雨有毒火有毒门也有毒”,碧岚仰起头,望着那双剔透的眼睛,露出十分受伤的神情,“阿玄姑娘,这里怎么到处都是毒?”
听到对方叫自己“阿玄姑娘”,她明显愣了一愣,声音却比初初柔和了很多,“这里是极地,非常之地非常之毒,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碧岚点了点头,虽然心有戚戚,但也知晓对方不便多说。
“这处山房白天进不了,但好歹晚上能躲一躲。要不,碧岚姑娘就在房里先歇下?”
“阿玄”静静地看了碧岚很久,忽然就跟洞穿了她心思般说了一句。
碧岚一怔。
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碧岚悄无声息嗅了嗅,确认没有闻到任何异香。
长得一模一样,又不是用幻形术假扮的阿玄。
她的样子,分明又没有半分开玩笑的作伪。
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判若两人呢?
……
“阿玄”的目光,从她纠结的眉宇、皱起的鼻尖,一路向下,最后落在了她反复翕动,却没有发出一个字的唇上。
她猜到了碧岚的疑惑与茫然,轻轻笑了一声,索性直接把她拉进屋里。
“愿意歇与不歇当另说。碧岚姑娘不如先进来坐坐,我去沏点茶。”
碧岚又被摁住肩膀,坐了下来。
“阿玄”的羽衣在碧岚视线里轻飘飘一晃,很快不见了。
不一会儿,碧岚手里不仅多了一盏冒着腾腾热气的茶,还多了几碟五彩斑斓的小食。
“阿玄”笑了笑,晶亮的眼神定定看向碧岚。
“碧岚姑娘是来这儿的人里,第一个能把劫火化作烟火的人。刚刚我都看到了,烟火很漂亮。”
“一时情急,胡乱试了试口诀。不过,我们鬼王炸的烟花,更好看,更漂亮……我学到的,只是皮毛罢了。”
被别人如此坦率地夸奖,碧岚稍稍有些不自在,好在一说起鬼王,她的心思自然又跟着活络兴奋了起来。
只她自己,却未察觉。
说话间,碧岚刚低头抿了一口茶,脸色登时变得古怪起来。她顺手从碟盘里捏起一枚花生米放进嘴里,想压压口舌间苦涩辛辣刺激至极的味道……
刚刚红了又青的脸,这下彻底黑了下去。
碧岚掩面一咳。
“阿玄”似乎反应过来了,“抱歉,碧岚姑娘,这些东西我平时都没做过,味道是不是不合适?”
阿玄的肚子,很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
碧岚对上“阿玄”眼里的关切,费劲地吞咽下嘴里剩下的花生皮儿。她从怀里掏出一叠符箓,看着上面的字变得整齐划一的工整,晕开的墨迹也不见了。
她仔仔细细抚过。
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阿玄姑娘,你可以带我去你的厨房看看么?”
“可以。”
“阿玄姑娘平日喜欢吃什么菜?”
“我们一族喜辣,不过,辣的东西我也不会做。过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讲究了,能吃就行。”
喜辣?
碧岚眼神闪烁。
难怪茶汤里也熬了辣椒丝儿、花生肉也呛着辣椒籽儿。
……
不到一个钟头,红亮亮的肉片上卧着嫩澄澄的豆芽,滋滋冒油的香气填补着食物之间本就不多的空隙。
碧岚撒了一把切碎了的香菜末并着葱花末儿。
“阿玄”一口接着一口,等最后一口咽进肚子,她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这个味道,我好多年都没有尝到过了。”
“阿玄”抬手拭了拭眼角,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哀伤,“碧岚姑娘,你能帮我多做一份,留着明日白天再吃么?”
碧岚心里隐隐感到异样,但嘴里仍是回了一声“好。”
“阿玄”似乎极易满足,听碧岚这么说,总算收敛住一脸伤色,她转了话锋,“明明白天你怎么都不肯用你的符箓,一副宝贝得不得了的样子……”
“阿玄”不解地看向碧岚,顿了顿,继续道:“可刚刚煮菜烧水,你怎么舍得又是用火符又是用水符?”
“我也是后来才想起来一事,符纸如同一枚镜子,它的好坏关系着写他的那个人身上的灵力深浅”,碧岚闷闷地叹了一气,“我刚来的时候,符纸的字迹分明缭乱。以他修为,就算时间紧迫,也不该如此。因此,唯一的可能,便是那时他受了什么伤,又碍于面子,所以不得不赶我走。”
“你是怕那时使用了符箓,会损耗他的修为,所以宁愿躲得十分狼狈,也不肯用?”
碧岚想了想,点头,“是。”
“阿玄”无比疼惜地看着她,眼底弥漫温柔,“相信男人本不是什么好事。但你,如此细心,你应该很是心悦于他吧……”
碧岚闷声不觉,本想继续点头说是。好在“是”字刚要出口,及时转了一个急弯儿拐了回来。
她后怕地抚着心口,耳根染上一层薄红,“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不能拖他后腿,毕竟他是鬼王,一举一动举足轻重皆关系着鬼界安宁。”
话及此,碧岚哑然道:“他有一位未过门的妻子,又有一位金屋里的娇。若我真对他有意思,肯定会留下来照顾他的,你说是不是?”
“阿玄”笑了,她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她摇了摇头,只是说:“碧岚姑娘跟别的来这儿寻冰魄蚕丝的人,果然都不一样。”
碧岚悻悻道:“不瞒你说,我也后知后觉,认为用火符水符来烧饭,属实是有些傻。”
当然,她没有说出口,她也是想过,如此,也当她给鬼王报了个平安。
闻言,“阿玄”忍不住噗嗤一声,指了指自己,“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别的人来了这儿,都是直接用符箓对付我的……”
“对付你?”碧岚愣住了,“干嘛对付你?你不是说你是符王么?”
“正因为我擅用符,传闻中攻取我最好的方式,也是用符。”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碧岚摇了摇头,“可我来这儿也只是为了寻冰魄蚕丝。要是用符箓贸然对付你,既是无故树敌结仇,又是无端浪费资源,两头都不划算……”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阿玄”极轻地笑了,“你说话的语气,你做的菜的味道,都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少渊上神。”
“阿玄”托着腮,眸底渐渐泛出柔色,“虽然只有两面之缘,我与少渊上神委实也不能算作什么朋友。但他却是那时,唯一伸出手愿意帮我之人。”
碧岚心脏骤然一缩,“少渊上神他,是不是也喜欢穿白色衣袍?”
“阿玄”浅然一笑,“时隔太远,细节我记不清了。莫非你也见过他么?”
碧岚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近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梦里有一位喜欢穿白衣的上神,我猜他应该便是少渊上神。”
“混沌之时,只有君华上神与少渊上神两位上神。我与少渊上神羁绊不算深,至于另一位”,“阿玄”恍然抬眼,陷在回忆里,眼里的光明了又灭,灭了又明,“你听说过九羽吗?”
碧岚摇了摇头。
“我那时一族,称为九羽。居于蛮荒,近神近妖,不需仙根也无需妖根,本是天地间最自由自在的存在。”
至于混沌时期的君华上神与少渊上神,两位容貌不遑上下,性格却千差万别相去云霄。
据传最初,少渊上神整日吊儿郎当没个正行,君华上神却是君子端方丰神俊逸。
少渊上神又神龙见首不见尾,从不居殿上。
女仙们几乎都对另一位君华上神一片痴心。
她也一样。
湖山澹碧,新绒初绽。她对前来蛮荒游历,长得好看又好脾气的君华上神一见钟情。
后来,她听说,君华上神作为上神,他的使命,便是替所有人完成神愿。
蛮荒之地,民风淳朴,她所在九羽一族于情/爱上从来坦率爽利,热情奔放。
可她听说,天界是一个规矩森严的地方,跟她的九羽完全不同。
她捏着五彩斑斓的羽衣一角,又绞着手指头,纠结了好久好久。她自是不敢肖想与君华上神结为夫妻,可她又实在想见他。
她只能学了神仙的方式偷偷许愿,她想与君华上神两个人私底下再见上一面。
后来,她如愿以偿。
再后来,在君华上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之下,九羽也藉此顺利归顺了整个天界。
从前蛮荒自在如风的公主,如今成了他神殿内挤挤攘攘中的仙臣的一员。
她还是没有仙根,也没有妖根。
她学着天界的礼仪,磕磕绊绊地向他每日认真跪拜。
偌大的神殿内,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位置,从后面慢慢挪到了中间。
不起眼,但也不至于被完全埋没。
有精神时,她躲在仙臣中,左耳朵听他念那些正儿八经的话,那些话又自右耳朵浑浑噩噩地出。她拿余光偷偷瞟他,心里暗暗地想,还好他于情/事上,有几分通了她们蛮荒的热情,还不像他现在这般杵在不胜寒的高处,无聊到骨头发了霉。
真的无聊时,她悄悄发着呆数着手指头,算着她要是再努力一些,她的位置哪天又会往前挪一挪。
说不定,她会离他又更近一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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