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岚习了一段日子古琴,每每自鬼王殿内轻捋罗袖,十指覆上独幽拨弄细弦,指下缓急交替,欲发欲收。时如微雨濯柳,时如朔风紧雪。琴音久久绕梁,余音缥缈不绝。
如远远一望,仿若天地清沉,锦绣世界里只余琴身前玲珑剔透的碧裙少女,白雪纤手,绿水清心。
除了抚琴习琴外,碧岚眼下暂时记挂的,还剩鬼宴一事。
鬼王殿下虽吩咐了她与情花鬼好好休息,但她与情花鬼深知鬼宴一事有多重要,自然也不敢慢怠了鬼宴的准备,白日,她们便用鬼王教她们的扫洒口诀变换出了好多个跟她们长得一模一样的侍女。
随着鬼宴日子渐近,这些瑟瑟罗裙的侍女在殿内捧着醇和熏熏的琥珀酒,捧着滴露玲珑的碧玉觞,置着精致纹路的金足樽,置着苍天青碧的翡翠盘,日日忙碌穿梭。
这段时日,碧岚仍是被鬼王留在了殿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鬼王给出的理由,自然是方便他随时指导她的琴艺。
情花鬼去看碧岚,满腹心思在嘴里兀自打了好半天架,皱了皱眉头,才含糊不清地说道:“小葱花啊,其实姐姐觉得,你学琴到现在,已经比鬼王殿下弹得还要好了……”
鬼王殿下他,怕是再也教不了你任何有关弹琴的事了。
就这样,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打着如此正大光明的幌子,目的还能有什么旁的……
不过就是为了把留你在身边,想见的时候,随时就能见到罢了。
情花鬼有些纠结。
她以前觉得做鬼,最重要的事就是立大志向。因此,她日日盼望着除了她以外,没什么依傍的小葱花儿能有出息。
但自七夕一事后,她细细思索鬼王行事的一切前因后果,后知后觉发现,她的小葱花儿,不知何时,已经远远出息得超乎她的想象了。
鬼王殿下他,对妖尊复杂情感之下所挟的微妙态度,似乎不在她们所有人的预判之中。而跟妖尊同为绿瞳,又整日恰好喜穿绿裙的碧岚,似乎当真被鬼王当成了妖尊的替身。
鬼王殿下对小葱花儿,分明明里暗里都是偏待。
虽然这些偏待有时候拐着七道弯八道拐,不那么明显,也把她自己算进其中一环,但莫名其妙点她为扫洒侍女,还日日变相找她打听小葱花儿现在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与喜好时……
她就应该有所警觉。
不论如何,也不该至于毫无察觉,甚至在情况不明时,就推波助澜了一把啊。
情花鬼暗叹了一口气。
怪就怪,鬼王殿下每每装得一副令人如沐春风,没什么城府的温柔无害样。
……他的皮囊,他的气度,实在又过于惑人。
一想到小葱花儿以前问她情花印的事,她心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莫非,这么早的时候,鬼王殿下已经开始算计上了小葱花儿?
碧岚不知道情花鬼心里诸多活动,松了抚琴的手,茫然抬起头,“情花鬼姐姐,莫要说笑诓我了。我虽然学琴学得也算快,但差得远地很,哪儿能跟鬼王殿下比。”
“哪里说笑了。你的琴音,无论缓急,意境里有众生苦厄,无一己情思,分明更为旷达。鬼王殿下虽然琴技远在你之上,琴弹得好是好……”情花鬼逐渐笑得很是僵硬。
“但鬼王殿下琴音里,只有囿于一个人深重的暧昧缱绻之思,听得人肉麻心颤”,这一句,情花鬼终是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她更后悔了。
因为,情花鬼她也分不清,这样的出息,对小葱花来说究竟是不是好事。
尤其是,小葱花最近看起来,比以前还要心事重重地多。但小葱花儿瞧着显然是在考虑些她不了解的旁的,鬼王殿下对她的态度这层薄薄的窗户纸,尚没有人捅破。
“小葱花儿,姐姐问你,鬼王殿下人虽好,但对我们这些小鬼素来寡恩,从无偏心。若是鬼王殿下因为把你当成了妖尊替身,对你生了几分怜惜,你会怎么想?”
离去之前,情花鬼终是忍不住咬着牙开了口。
“你,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感到难过?”
碧岚默了半晌,方回答道:“姐姐,这个问题,我其实有想过。”
情花鬼有些惊讶,“你……想过?你早知道了?”
碧岚点了点头,“我想,鬼王殿下他,是个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清楚明白事理的人。他一定分得清我是谁,我不是谁。若他真自欺欺人,昏聩到把我当成了妖尊的替身,这只能说明他虽然表面无限风光,心里却一直过得很苦很苦。妖尊不是很是风流,连对天界苍慈都曾经怀善几分么?”
情花鬼闻言,心中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所以呢?”
碧岚慢慢释然,脸上浮现一个浅笑,“我跟鬼王殿下坦白过,反正他也知道我心系醴渊的沈昀。若他把我当替身,心里好受一点,我也不会因此多掉几两肉,不是么?再说,鬼王说妖尊快回来了,那时自然也就没我什么事了。分明她雨露均沾,怎么就不能肯沾一点儿在鬼王身上呢?”
情花鬼无语凝噎,被碧岚清奇的脑回路惊着了。
你对同样把你当替身的天界苍慈太子殿下,怎么全然不是这个态度?
……
转眼间,鬼宴之日已到。
香风阵阵中,软轿随着一众袅婷的仙女停在了鬼王殿面前。
绝色女子自天锦霞织的软轿中莲步而下,与起了一个大早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甜羹的碧岚正好撞见。
女子撑起酥/胸半掩的身子,艳冶长睫轻扫,见只是一个面黄灰裙,其貌不扬的小女鬼,又从鬼王殿里刚出来,绛唇微微一抿。
“这位女鬼君大人,可否容禀你们鬼王殿下,天界天女到访,想过殿与他一叙。”
这么一大早,她就敷好玉容迎蝶粉,涂好陌花海棠脂,迫不及待赶来见鬼了么?
碧岚顶着眼下一抹青晕皱了皱眉,忍不住哆嗦一阵,被扑面而来的脂粉香味激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天女,鬼王殿下人已经不在殿内了,再说,一会儿宴席就要开始了,要是真有什么要紧事,你可以试试在宴席上找他。”
天女眉心蹙了不到一瞬,樱唇微翘,柔弱腻腻地攀上碧岚的手臂,声音又绵又软,“女鬼君大人,我还能找你打听一事么?”
天女一口一个女鬼君,表现得既如水温柔,又抬了碧岚面子。但碧岚手里的甜羹还是被她的动作连带得洒出来一些,甜羹溅了碧岚半面裙子。
碧岚不在意裙子,看了看碗里剩了不到一半的甜羹,心里直觉得有些可惜,又不动声色把手里的碗背手端在身后,好教那股她不喜欢的香气离她为鬼王准备的甜羹远一些。
“什……什么事?”
碧岚不自在地动了动,将另一手臂从天女手里抽了出来。
天女像是才发现一样,花容失色地呀了一声,妩媚风情地半跪在碧岚身前,尽显婀娜身段。
天女丢给身旁的仙女一个眼色,身旁的仙女很是配合地递给她一方干净的帕子,于是,天女小心地用帕子擦拭着碧岚被甜羹溅脏了的裙面。
余光却还是含情凝睼地瞄着鬼王殿的方向。
“天女,这里风大,仔细您的身子。这样的小事,还是让奴婢们来做吧。”
“让奴婢来吧,天女您身份尊贵,若是苍慈殿下知道您自降身份,就为了这样一个鬼丫头,苍慈太子他定会心疼不已的。”
天女身边的随行仙女聒噪而又尽心地呵护着她们的主子,在碧岚面前深刻淋漓地演绎了一场主仆情深。
就差没把“不识抬举,你还真有脸,竟然敢让天女给你擦裙子”刻在碧岚脑门上。
碧岚却很是忍住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直没有吭声。
直到天女擦得差不多干净了,碧岚念了个口诀,身上藕灰色的麻裙,瞬时换做了一条颜色差不多一般不起眼、形制略有些不同的新裙。
“不用这么麻烦。天女跟各位仙女姐姐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一个小散鬼都会的低级净衣诀,你们怎么就都给忘得抛之脑后了呢?”
随行的仙女气得不轻,你怎么早不用呢?
天女讪讪一笑,如雪的肌肤晕出一层红玉一般的光晕。
替碧岚擦裙子脏污,虽是顺势发挥,但也是她,刻意演给鬼王殿下看的。想要勾/引鬼王殿下,就自然要在他的地盘上,给他留下一个善良大度的好印象。
就是不知道这个小女鬼,是脑子真缺根筋,还是在扮猪吃老虎。
令她吃惊的不是碧岚的举动,而是眼下,她从灰头土脸的碧岚脸上看出来一二初见没有见到的灵动流转。
“口诀虽好,但有偷懒之嫌。总是要亲自做,才会显得有诚意。”天女嫣然巧笑,滑腻如酥的手重新覆上碧岚的手背,“女鬼君,听说,你们鬼王殿下前些日子招来了一位绿瞳绿衣的扫洒侍女,你可知有此事?不知这位侍女,女鬼君可否相识,能否带我引见一下?”
碧岚垂下眼睑,盯着脚尖。
心里想着还好鬼王一早就交代了她,让她今日以他所教幻形术示人。
天女此刻并瞧不出,她就是她要找的那个绿瞳绿衣的扫洒侍女。
“那位扫洒侍女,许是已经到宴席处帮忙去了。我平日只远远见过一眼,并不相熟。”碧岚捋了捋,试探性套了套话,“不知天女与那位扫洒侍女有什么机缘?如果下次碰到她,我定会向她转达此事。”
“那,便不用劳烦女君了。只是听薄藤鬼说她叫碧岚,也是绿衣绿瞳,令我想起一位故人,一时有些好奇,忍不住想要确认一二,说些贴己话罢了。”
面前的碧岚,此刻在天女心中无足轻重,因此,说话间,她对她并未设防。
薄藤鬼?
碧岚心中一琢磨,大致明白了前后究竟。
她心中一瞬转动数个心思,“那天女来找鬼王殿下是?”
怕是天女不相信,碧岚掏出殿牌路引,“我是情花鬼手下,临时被遣来帮忙的。情花鬼让我把甜羹给鬼王殿下先送去。”
碧岚咳了咳,“不过不瞒天女与各位仙女姐姐,我们鬼王殿下,素日看似好说话,实则疑心实重。天女也知道,上一位鬼王,毕竟就莫名折在了天界。若说鬼王殿下心里对你们天界完全不芥蒂,你们也不会信,就算是贵客想要单独相见鬼王殿下,也要由我们这些手下提前报了事由。”
天女点了点头,觉得碧岚说得很有几分道理。
“那就麻烦女君转告鬼王殿下,我寻了钟山烛龙的遗物,想要亲自呈给他。”
碧岚愣了半晌,“钟山烛龙?”
“也是我先前,去了一趟堂庭山,发现的意外收获。”说到这儿,天女却是不肯再松口多吐露一字了,她转而打量起碧岚来。
“说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女君是鬼界何种鬼类,不知该如何称呼?”
碧岚眸光微动,看了一眼自己变出来的短了一截,处处显得局促的藕灰裙。想起鬼王吩咐她的,今日幻形术,一切皆按照低调来。
“天女愿意怎么称呼都行。我是鬼界的……”
碧岚吸了吸鼻子。
“穷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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