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了独幽的乾坤袋,被碧岚紧贴着衣料小心放好。乾坤袋细丝的柔软缎面,透着衣料,沁来丝丝凉意。
这阵微妙而又舒适的凉意,像一汪清凉溪流,抚平了碧岚内心一些不可名状的情愫,填补了她心房上深深浅浅的沟壑与裂口。
怀了心事,碧岚缓步离开。
一直等碧岚走远了,孟槐才卸了先前几分刻意装出来的剑拔弩张的神色,整个人重新变得内敛而又端肃。
这也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他端起面前一茶盏,仰面一饮而尽,见茶盏内再无盛装的茶水,又将茶盏闷气撇在了桌案上。
孟槐揩抹了一下唇角不太明显的水渍,目光一沉,望着鬼王,流露出几分审思的意味。
“厉昀,你说过,你会帮她找回所有有关少渊上神的记忆。我也信了你的话,几百年前,我瞒着她,刻意不让她记起少渊上神的事,不是帮她,也不能让她变得开心,反而是害了她。又看在几百年前,你为她重铸鬼根,救了她一命的份上,我才答应你,现在不急着澄清她的身份,强把她带回妖界。可你……”
你为何,仍放不下你的执念私心?
“你,”孟槐蹙了眉,眸底染了阴翳,语气慢慢加重了些,“你为何要告诉她你的名字?”
鬼界之主,轻易不示名讳与人。甚至坊间传言,鬼界之主可是把名字看得比命还要重要。一些人知道水麒麟,也是因为他曾是少渊上神的神兽。
只是为了恢复她记忆的话,根本没必要告诉她,你的名字。没必要让她知晓你的偏待你的心思。
……不是么?
鬼王厉昀手指仍是轻搭在玉扇的扇柄之上,随着他慢条斯理极为优雅地一展一折,扇柄随之流转着隐约莹润的光泽。
扇柄之下,那枚红线系着的澄碧骨玉,晶莹剔透得像一方不属于尘世的青空。
“孟槐大人,你说得没错,我对碧岚她,实有私心。”
鬼王厉昀先是望着骨玉,微微出了神,又抬起头看向碧岚离开的方向,眸含浅笑,声如温玉,“不过,并非是我直接告诉过她我的名字,只是前段日子,我刚好教给了她一些口诀。”
鬼王偏头略一回想,忽而莞尔,“原以为她过段时间会自己找来问我,口诀中的机锋。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自己猜到了。碧岚她,有些地方,可能跟我们预估的并不一样。虽然她现在修为平庸,不记前事。可我还是觉得,你也好,我也好,我们虽然口口声声爱她,但未真正把她放在能与我们平视的位置……也许从前,我们就已经低看了她。”
“自家妖尊什么底子,我自然比你更清楚。我可以与你合作,装作表面不和,麻痹天界一二。但姻缘一事你知道的,我先前在她面前说的也并非玩笑,”孟槐听不下去了,淡淡打断他,“原是少渊上神当日定下来的,鬼王与妖尊的亲事。少渊上神羽化之前也托人嘱咐过我,有机会的话,定要好好照顾她。水麒麟与她,昔日皆陪伴在少渊上神身侧,他们两个,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我在一日,你跟她,你们两个,注定不能有深的缘分。你的厚意,你的爱惜,她不可能回报,也回报不了。”
孟槐几乎一股脑把心中想说的都说了出来。
他瞬息闪念。
她已经因为天界苍慈,狠受过一段情伤,又几乎折了性命。偏偏鬼王这样拖着日子,在她想起来少渊上神,想起来水麒麟之前,加注自己的情分……鬼王虽然眼瞧着无害纯善,令人如沐春风。但这种人往往最不可靠,怎么看,怎么都不如宽厚心仁的水麒麟,教人心里踏实。
这样一想,孟槐越说,心中越是觉得不安。
“不知孟槐大人有没有想过,少渊上神当日定下的亲事,或许并不是指她跟水麒麟两个人?”鬼王双眸微低,笑意如春水般潋滟。
“若是我要助她恢复记忆,也偏要她把我也放心上呢?”
“不可能。”孟槐叹了一口气,一眼横过,“她本来就没有心,不然也不会忘了少渊上神。再说……”
孟槐恍惚觉得有哪儿不对,待反应过来,心中怒意顿生。他在碧岚面前,对鬼王的一番咄咄逼人虽是有意演的,但眼下,他连桌案上的茶盏看着都不顺眼,分明想甩袖挥手。
直接给砸了。
“一回事归一回事。我好歹也算她半个长辈,既然都说到这种没有转圜的地步了,你身为君子,难道不该清楚,不应强人所难,你当及早知难而退吗?”
这段日子,莫不是她受了委屈做你侍女,才令你生了错觉,以为你能一直留她在身边罢。
退?
“那是旁的人,又不是我。我可从未自认过,自己是君子。”
鬼王厉昀语气清淡,并不高昂。却仿佛有一种不折不易的弥坚笃定。
她似乎是喜欢君子的。他也渐渐明白,以苍慈一般的逼人之势,只会让她生了退却。
但他再也做不到,以君子之思远远看着她,以君子之礼远远守着她。
她惜命惜得要紧,做鬼时,也常常被其他鬼嘲笑胆小。但他知道,她心里有比命更重要的东西。
当初,在他安心做君子,想要把自己无耻龌龊的心思藏起来,做了决定不打扰她的时候,一不留神,她就跳下了九重天。
后来,在醴渊,他丢了记忆。茫茫雪天里,她笑得脆弱破碎而坚定张扬,为了不死在献祭灭魂阵,她毫不犹豫地挺身没入了她亲手送给他的匕首里。
鬼王缓缓阖上了眼睛。
做君子,不过一身虚的名节,即使被她讨厌,哪又能有她的命重要?
“你……”孟槐微微一怔。
还有人,能如此光明正大的无耻吗?
鬼王厉昀一身白衣,在四周苍翠绿意中,愈发显得如浮冰砌玉般,寂寥得明显。
“还有一事,”他嘴角噙着一抹极浅的笑,语气带了些淡若无痕的委屈,听着软了几分,“可我听闻孟槐大人,昔日并不阻拦妖尊,甚至为了妖尊,在几界寻觅大好男色……”
孟槐咳了一声,心中浮现了一个不好的念头,“是有此事。可她身为妖尊,就算有几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面首,原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少渊上神让我照顾她,我自然是万般想着让她开心。厉昀你,你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不知是不是孟槐的错觉,他总觉得鬼王厉昀唇边的笑意浅淡了些。
鬼王厉昀垂了眼睑,眉眼闪动了一下,“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在她感情一事上,孟槐大人未必只对我一人苛刻敌意了些……”
孟槐撤开目光,眉眼皱出了棱角。
直觉鬼王外在太有欺骗性。再这样盯着他说话,怕是自己都要着了他的道。
这不废话么?
当初她说要去找天界苍慈,他心里便是十万个不同意的。但拗不过她的心思,加上又有水麒麟担保说他会陪她,他也有事要去天界。他才松动了片刻,这一松动,便几乎酿成大错。
前车之鉴在前,他心里想,别人最多想着做个男妾,她只是得了一时新鲜,一分也不能撼动水麒麟的位置。
现如今你既然已是鬼王,身份尊崇,自是不肯伏低做小的。当初你又差点舍了自己的命,为她铸了鬼根,自己记忆暂失,跌入醴渊幻境。牺牲这么多,你会甘心,会不惦记能够匹配得了位置的回报?
我若不早断了你的念想,水麒麟头上恐怕迟早一片暗翠……
指不定发绿得有多瘆人。
“面首是面首,与成亲一事并不能相提并论。厉昀,我虽不认同你,但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你现在既然已经占了鬼王的位置,我劝你一句,你还是莫要自贱身份,拿自己与他们比较。”
“面首么?若她身边没有别的人,或许,这一身份,也未尝不可……”
鬼王长睫轻覆,遮住眼底清晰的失落,“我以前,的确羡慕过他们。”
听了鬼王的话,孟槐觉得跟突然着了一个兜头霹雳般,面色一瞬转为灰白。
“算了,这次我不拦着你,但你也不要再做小动作。我还担心,等她记起了少渊上神,连水麒麟都不愿一看呢。我不知道你对她为何情重,可到时候,恐怕就更没你什么事了。话先说在前面,你莫要因此过于伤心。”
鬼王厉昀凝住了眼神,“她不会。”
孟槐直觉无可救药,无可奈何转了话题道:“对了,她跟我说,天女也来了。你给她独幽,难不成就是为了对付天女的九转浮生琴?”
厉昀点了点头,“独幽本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她既然选择了独幽,我会让它变成最好的选择。”
“我暗中试过,即使尽全力,也打不过天女,动不了她分毫。她一身修为委实吊诡,以我今时能力,我的确,没法替妖尊报仇。”孟槐咬着牙,恨声道:“现如今,你有几成把握?既招了天女来,可若她对妖尊身份起疑,我们又当怎么办?你刚才所说的,会让它变成最好的选择,到底是什么意思?”
“独幽的琴弦,已被我换成冰魄蚕丝。”厉昀想起七夕礼物的事,生了恬淡笑意。他的声音淡然悠远,却一下直击孟槐心神。
“什么?你竟然替她拿到了冰魄蚕丝?”
“并不是,是她自己拿到的。”
“可……若是冰魄蚕丝也无法与九转浮生琴抗衡呢?她的记忆尚未恢复,若是九转浮生一时强让她想起所有不好的回忆,她会一辈子困在梦里,不得动弹。若再有阵法加持,她又无法醒转,我们谁都带不走她,难道眼睁睁看着她在阵法里被耗死……”
“我们总该多相信她罢。”鬼王目光飘远,叹了口气后,温言道:“以我对她的了解,按她对你方才的态度,她应该,已经记起来你一二了……她也应该,早看出来我们一唱一和的试探。否则,以她素日性子,断不会主动告诉你,我的名字。”
眼下,她的记忆可能还不够清明。但她一直是坚强的,似水一样,柔而不可折。
无数事实证明,她虽然待人坦诚,但也不是毫无城府。
她,也远比他想象中更聪明。
再说,不是还有他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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