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邵月如看到这幅场景有些尴尬,但比预想中好很多,江晏之没有左拥右抱寻欢作乐,只是一个人喝醉了而已。

    敷娘见她进来,温柔笑道:“是弟妹吧,你来的正好,江兄弟不知道发什么疯,跑到红袖招来就一顿灌酒,你快把他带回去。”

    邵月如看到敷娘第一眼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字:美。

    人美得令人意外,话也让人意外,邵月如承她好意,也笑着道:“劳您照顾,他不肯在家里读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这便把他接回去。”

    “你们小夫妻的事我可管不着,要不是看他当初心好替我赎身救我于水火,我才懒得管他,你接回去顺便把他的猫儿狗儿鸟儿一起带回去,我这里挣点钱不容易,亲兄弟也经不起他拖家带口这么吃喝的,我还要自己攒嫁妆嫁人呢。”

    敷娘解释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生怕她误会把自己和江晏之的关系,句句都在撇清关系,邵月如进来之后她就站得远远的。

    邵月如伸手去拉江晏之,“晏之,走了,咱们回家。”

    江晏之挥手把她推开,“我不回家,那不是我家,我就住在这里。”

    当着敷娘的面,邵月如有些尴尬,敷娘灵敏察觉,便借口离开,“我去把你们的小东西送出去,你一起带回去。”

    敷娘走后,邵月如又去晃了晃江晏之的手臂:“江晏之,起来回家了。”

    江晏之还是不理她,他是醉了,但醉得并不彻底,还能听得到邵月如说的话,但心里就是赌气不想跟她回去。

    他就这么差劲吗?

    从来没有人认真肯定过他的好过,连邵月如也对他感到失望。

    邵月如依旧耐心拉他,“晏之,你心里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好不好。”

    江晏之扭头哼了一声,邵月如见他固执叹了口气,对多喜点头示意,多喜得了吩咐,照着江晏之后脑勺劈掌砍去,江晏之眼珠转了一圈就晕过去了。

    多喜搀扶着江晏之,再一次在众人瞩目下把他带出红袖招。

    邵月如带上红巾翠袖八哥和江晏之回到江府,没惊动上院的人,吩咐人带江晏之去醒酒换洗,等他消了一身酒味送进来,江晏之已经醒得差不多了。

    他赌气不肯和邵月如说话,自己打了地铺怨愤地背过身睡觉。

    邵月如吹灯躺在床上,听到他翻身的动静知道他没睡着,主动开口:“晏之,你跟我说说你心里话吧。”

    江晏之哼了一声,“我对你无话可说。”

    “那我跟你说说我心里话吧,耘春都不知道的那种心里话。”

    江晏之没吭声,她望着晦暗的夜,黑洞洞的一眼看不到底,缓缓开口:“你知道,我其实不是我母亲的女儿,我亲娘早在我刚出生就投河了,据说,她姓陶,是嘉兴府人,通文晓墨却识人不明,我爹外出办差时两人邂逅相遇,然后有了我,我爹把她带回来才向她坦白自己已有家室,我娘感到深受蒙骗,不愿顺从他,生下我之后把我托付给嫡母就投河自尽了。”

    “可是我和嫡母毫无血缘,她虽然不得已给了我嫡女名分,但她有自己的孩子,甚至还对我爹的背叛有怨气,可想而知她对我本没有什么感情,只将我交给奶娘照看,我爹很快又纳了朱姨娘和冯姨娘,对我并没有多少怜爱。”

    邵月如从床上起来,盘膝而坐。

    “三五岁的时候我心里很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从不肯对我展露笑颜,却对哥哥关怀备至,父亲从不会在乎我过得如何,却总抱着妹妹桐如满院子玩耍。”

    “那时候我很羡慕他们,我羡慕哥哥生病了有母亲日夜守在床前照顾,羡慕桐如可以在爹爹肩膀上骑大马,我也闹过一两次,但结果是被父亲关进祠堂抄书,祠堂又冷又暗,他们只肯给我一支蜡烛,烧完了就没有了,我怕啊,怕得不得了,听见风吹门响怕得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哭。”

    她语调低缓,平静且温和,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可又真切能感受出她平静中的无奈和忧伤。

    “一夜冷风吹,我浑身冻得发颤,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了,一出门就看到桐如穿着新衣裳趴在爹爹背上闹着要吃糖,我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感觉,大概就像路边的乞丐寒冬腊月里饥寒交迫时,看到富人家合家团聚一起吃年夜饭时的羡慕。”

    “那后来呢?”江晏之问。

    “后来我就不闹了也不哭了,笑嘻嘻去父亲面前孝敬,去母亲面前伺候,父亲那边照旧没什么反应,幸好老天怜悯,母亲心软,对我多了很多眷顾,渐渐地她也把我当女儿看待了,哥哥也对我很好,每每从书院回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给我带,我才真正融入到家里,也算是有人疼有人爱了,底下人才把我当正经大小姐对待。”

    “再后来我帮着母亲管家,管家三年,猫狗都嫌,自然有人阳奉阴违,然后流传出我不是母亲亲生女儿的传言,我去问母亲,母亲才把真相告诉我,事情虽然被压下去,但我自此释然了年幼时那些辛酸,哪个深爱丈夫的女人能心无芥蒂,坦然的把丈夫和别的女人的孩子当自己亲生的对待呢,母亲对我已经很好了,就像亲生女儿一样。”

    “我一直恪守本分做一个合格的闺秀小姐,盼着早早长大及笈,嫁一个好人家,有一个好夫君,自己立了门户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可是祖母看上了我,我就被我爹给发落到你家来了,以前我不了解你,真的是从心里抗拒嫁给你的,毕竟你确实不是我一直期盼的那种郎君。可自从哥哥意外离开后,我就和母亲相依为命,在家中举步维艰,我得嫁你,母亲才能有条活路,自她接受我这个女儿起就待我以真心,如果仅是我一个人,或许我会抵死不从,又或许会听天由命,可是为了她,我愿意以命相酬,心甘情愿。”

    十五六岁的少女,叹起气来,像个望着苍茫天际落日余晖的垂暮老人,窥探到自己的风烛残年。

    她默了半天,没听到江晏之的回声,“你怎么不说话了?”

    江晏之拉被角擦掉眼泪,哽咽着道:“你好惨。”

    邵月如听到他的哭腔,噗嗤笑出来,“都过去了,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谁说我哭了?”江晏之哽咽,却不承认,“我只是……只是,就是觉得你好惨。”比他惨多了。

    “所以呢?”邵月如问,“你是第一个知道我心里话的人,你不打算说些什么来交换?”

    “又不是我逼你说的,是你硬往我耳朵里塞的,你这个没有心的女人,我为你感伤落泪你还笑。”江晏之隔着暗夜剜了她一眼,不过邵月如并没有看到。

    等过了许久,江晏之才缓缓问:“你真的觉得,我很让人失望吗?”

    邵月如都快睡着了,含糊“嗯?”了一声。

    “你说说,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怎么会?”邵月如又打起精神来,“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就是……好像在所有人眼里,我都是不讨人喜欢的。”爹娘是,府里下人是,连邵月如也是,好像从来就没有人真的觉得他好过。

    “有谁不喜欢你吗?”邵月如引导着他说下去。

    江晏之回忆了一下,闷闷的回答:“都不喜欢我。”

    或许是黑夜的隐秘给了他开口的勇气,又或者是对面那个模糊的身影给了他鼓励,他回忆着自己过往的这些年,他渐渐打开心扉,把自己多年的心事说出口。

    从小爹娘就对他很冷淡,只有祖母肯过问他的生活,小时候还没什么感觉,但稍微大一点便渐渐感觉到身边的人对自己都很冷淡。

    “我很羡慕二叔家的庆和,就是前几日来家里那个二婶的儿子。那时候二叔二婶还在府上管家,庆和和我一同进学,他稍微有点进步,二婶恨不得敲锣打鼓满天下嚷嚷,二叔一向木讷寡言,但庆和读书好,他走路都带风,我以为是我读书不够好,所以爹娘不满意,于是我就更加用功的读书。”

    直到十岁一举中秀才,他自觉是做出了不小的成绩,满心欢喜的去找爹娘报喜。

    “我爹听了只淡淡的嗯了一声,我心里凉了半截,又去找我娘,但她只隔着房门让丫鬟传了一句她知道了,见都没见我一面。”

    他曾一度怀疑,他不是亲生的,可他确确实实是亲生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是我不够好吗?可是我是本朝开国以来年纪最小的秀才唉,走出去都风光极了。庆和才是在岁考得了头名,二叔都笑了两天,二婶更是出门都更频繁了,逢人就说她家庆和有多好,可是我不是比庆和更好吗?”

    他和庆和不一样,比起庆和,他什么都不缺,家里钱财无数,他想用多少随时可以去账房支取,锦衣玉食穿金戴银,可他还是羡慕庆和。

    “也是在那年,我认识了长生,他纵火烧了自己家,被他爹娘按住打。”

    “然后你也纵火烧了江府?”邵月如问。

    “嗯。”江晏之道,“不过效果却出乎意料,我被我爹打了一顿,我娘也难得从八苦堂出来亲自照看我,可等我伤好之后又恢复原样了。”

    后来他就醉心于各种混账事,但爹娘也再没管过他。

    “但是邵月如,你知道吗,捣蛋这事真的很费力气,害了别人不好,可要没什么损失,那还叫捣什么蛋,这事没意思得很。”

    “那你怎么做的?”邵月如又问。

    江晏之也翻身坐起来,“后来我就懒得再稀罕从他们身上得到关注了,我有钱,我去吃喝玩乐,一把钱撒出去,喜欢我的不喜欢我的都得捧着我,热热闹闹的,多高兴。”

    “但是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人人都认为我是个纨绔子弟,说我不学无术混账无耻,连家里下人背地里都说我闲话。”

    他太过混账了,江敬回就打他,如果是以前,他甚至可能会享受这种打,起码他是关注自己的,就像长生他娘打他一样,是对他有期待的,可现在他只会觉得江敬回的棍棒底下每一下都是对他实打实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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