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邵月如,我把夏税追回来了。”
江晏之发髻稍显凌乱。
她看到江晏之回来,心里松了一大口气,她也未询问什么,只说道:“回来就好。”说着,她便让步让江晏之进室内。
今日是江晏之生辰,原本定的席面请的亲友皆因江晏之姗姗来迟,已被邵月如客客气气退掉的退掉,送走的送走了,如今室内只剩下一碗长寿面,因为放得久,面已经坨了。
邵月如默不作声为江晏之宽衣,这才发现他后背被划开长长一道口子,衣裳已经染上了血色,她轻声“呀”了一下,蹙眉望向他,“缘何会受这么长的伤口?”
“不过几个蟊贼,一时不查着了他们的道,幸好我闪身及时,只是被剑锋晃了一下,被刺啦破点皮,并无大碍。”他笑着,还反手隔着衣料扒开口子给她看,“你看,再晚回来半步,伤口都结痂了。”
邵月如认真检查他的伤口,确实不要紧,只是蹭破点皮,她佯装生气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吩咐耘春道:“备水给大公子擦洗。”
江晏之依言笑着去洗漱,只片刻的功夫便擦着湿漉漉的发丝从盥室出来,邵月如坐在桌边回头看,难得他没有穿蜂飞蝶舞的粉色,身上松松垮垮挂着件墨竹纹衣袍,乌发被他半握在手里,不见文士清雅倒是浓墨重彩嚣张无比,颇有几分疏狂。
“我原以为今日没穿花恐折损颜色,看来脸上有花,绝艳无双啊。”他打趣着邵月如,在她身旁坐下。
邵月如无语的白他一眼,“少贫嘴,再不吃面就坨了。”桌上放着两碗面,一碗是之前做的,一碗是新做的,还冒着热气。
“你做的?”江晏之道,“你这厨艺不行啊,怎的把面擀得这样长?我一口吃下去,一头进了肚子另一头还在碗里。”
“这是长寿面!”邵月如道。
江晏之才想起自己的生辰来,对着碗里长寿面默了半天,笑嘻嘻道了声多谢,便认认真真吸溜面条,不意被呛着,逗得邵月如哭笑不得。
“多谢你的面,味道很好。这碗也是面?”
“那是之前做的,久等你不来,已经凉了,我让人收拾下去。”
待下人进来收拾,江晏之连忙阻道:“拿回去放着,别浪费了。”
屋内静下来,江晏之才将追夏税之事相告,如他所料,夏税失窃,却并未出苏州地界,就藏在城外一处山洞里,距离并不远,官府追查却没有搜查出来,他上次随邵月如去巡庄子,路上隐隐察觉不对,于是留心查访,终于让他找到踪迹,今日带着人在外埋伏了一天,将夏税追回。
本欲将窃贼一并捉拿归案,可惜还是放跑了几个。
邵月如听他描述追查的紧迫,不由得心里提着一口气,直到他一锤定音说夏税一案大体了结,才堪堪松口气。
“那藏夏税的山洞就是那日我们去寻庄路过的岔口附近?”
“正是,这些蟊贼,看准了灯下黑,谁能想到夏税就在城外山洞里。”枉费官府许多力气追查了周围好几个县城。
邵月如暗暗点头,如此说来,未嫁之前她去接回姨娘和妹妹,正看到一伙凶神恶煞在运送东西,竟不知那就是夏税。
江晏之从柜子里将铺盖抱出来,对邵月如道,“时辰也不早了,你也别干坐着,早些休息吧。”
邵月如道:“晏之,今晚你睡床吧,我睡地上。”
“得了吧邵月如,奉劝你一句,心疼男人早晚天打雷劈。”他笑嘻嘻自己在地上躺下。
夜深人静都睡熟时,江晏之辗转反侧睡不着,蹑手蹑脚走到院子里,又钻进庖厨,翻箱倒柜终于在灶台旁边找到另一碗长寿面。
庖厨的阿嬷已经歇息了,他又不会生火做饭,只在灶台上找到锅底半勺温热的水,温水化开面,江晏之抱着碗蹲在灶台边美滋滋的享用。
只是吃着吃着,这心里一半欢喜一半酸涩。
长寿面。他多少年没吃过长寿面了?
嗯,不记得了。山珍海味吃多了都不记得上一次吃长寿面是什么味道了。今年的生辰过得冷冷清清,不比往年吴长生几个给他筹备的热闹宴席,但他心里就莫名觉得高兴。
邵月如真是个好人,好得让人窝心。
一夜安睡后,初晨的曦光透过锦方格照进屋内,半明半昧间邵月如缓缓睁开眼,素手支撑着坐起来,才发现江晏之已不在屋内。
邵月如照旧去水亭晨读,江晏之正收了剑回来。
“今日你倒是早。”邵月如抱着书正过来,江晏之练得满头大汗,也不拘什么,伸手在水亭旁边的假山间掬一捧凉水冲脸。
“刚出完汗就去贪凉,当心受风寒。”
江晏之抹了一把脸,笑道:“别说只是一捧凉水,就是立时跳进面前池子里泡个澡也冷不了我。”
邵月如无奈摇摇头,取了巾帕替他擦水,抬手间女子袖风里淡淡的清香抚过面颊,如巾帕一般温和柔软,淡香萦绕鼻尖时,再平常不过的氛围和环境,江晏之竟一时失神,连呼吸都停滞了。
待邵月如坐回到凳子上,他才醒过来。
江晏之用力甩甩头。
阿弥陀佛老天爷,开不得这种玩笑,他只是把邵月如当异父异母的亲妹妹,早晚要给她再觅佳婿的。
何况他喜欢义薄云天的侠女,邵月如喜欢温文儒雅的书生,他们二人与各自喜欢的类型不能说没有关系,只能说毫不相干,他岂会因为这简单的接触就心慌乱跳。
江晏之按着跳动不已的心迟迟没有挪动脚步,邵月如回头催他,“还不来读书等我唱给你听?”
就这清越的一声又抓心挠肝让他不甚坦荡,江晏之胡乱嗯了一声,甩掉脑子里的念头,告诫自己是要奔赴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的人,岂能在这等稀松平常的小事中乱动妄念。
他从桌上抓了本书,自己转到旁边去背书,邵月如怪异的看他一眼,看不明白,又继续认真读书。
江晏之没想明白他那一瞬间的混乱是怎么回事,只是还没等他想明白,变故就猝不及防的来了。
江府这边一切都很平和,老夫人的病未见好转也未加重,柳氏还在山里庵堂吃斋念佛,江敬回也仍旧在忙公务家都没回,江晏之与邵月如照常读书听课,去老夫人房里侍奉,各自处理事务。
闲暇时江晏之就带着邵月如大街小巷闲逛,把苏州城里邵月如前面十几年没看过的稀罕玩意儿都看了一遍。
邵月如跟着他跑得气喘吁吁,撑在膝盖上直不起腰,连连摆手,“不走了,走不动了,再挪一步也不能了。”
“这才哪到哪儿,一条街都没走到头,还有好多稀罕物没看呢。”江晏之戏谑,“邵月如,你不行啊。”
邵月如回头望走过的路,苦着脸道,“天地良心江晏之,我活了十五六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门有车赴宴有轿,一个时辰内靠两条腿走这多路,这还是出娘胎头一遭。”
江晏之笑了她半天,找了个坐处与她坐着歇息,心向江湖的少年与久居深闺的少女,此时还没意识到世事无常福祸反复。
两人在街上歇息漫步时,杜家正迎来一位贵人。
贵人掐着兰花指,捏着尖细的嗓音,轻蔑望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官人,“杜大人,你让咱家说你什么好,这么点小事,耽误这么长时间,一点夏税银子,办不了你早说呀,咱家另找高贤就是。你须知,咱家是陛下跟前儿的人,对陛下是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取你自家的东西还要经别人三应五许,杜大人呦,你说这气不气人?”
“公公息怒,公公息怒,是微臣办事不力,原本都得手了,江知府把苏州翻了个底朝天都没露馅,只等着装车上船,谁知道半路又被江家那混账小子给坏了事。”
“江家?”公公琢磨了一会儿,随即问,“就是苏州那个首富,江知府江敬回家?”
“正是,他家那蠢王八羔子觅到了咱们的踪迹,这才坏了咱们大事。”
“呸”公公啐了杜大人一脸,“咱家看你才是那蠢出生天的王八羔子,被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坏事。”
杜大人被啐了一脸腥痰也不敢面露愠色,默默擦掉脸上的秽物,笑嘻嘻躬身陪站在一旁。
公公思量半天,冷笑道:“江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点兵,立刻围了江家。”
“公公,”杜大人有些犹豫,“就这么贸然围了江家怕是……”
“怕,怕个屁,”公公啐道,“杜大人,你远在苏州,不知道京城前朝后宫是个什么局势,贵妃娘娘宠冠六宫,那是陛下心尖尖儿上的人。”
杜雾仁虽在苏州,并非如公公所说对京城局势一无所知,否则他怎么能抱上这条大腿。
东宫失德被废后空置多年,陛下子嗣众多对东宫之位都是虎视眈眈,然而有能力争夺储位的也就几个,其中最有优势的当数康贵妃所出的四皇子,深得陛下宠爱,又有母族扶持,夺储君之位如探囊取物。
杜雾仁汲汲营营半辈子好不容易熬上来,走了八辈子大运让他儿子认了国舅爷当义父,办好夏税这件差事,调任京官指日可待,再不济挤走江敬回,整个苏州都是他的天下。
如是想想,脸上残留的唾液都香了不少。
“公公言之有理,是微臣愚钝。”
“行了,”公公哼声道,“子戌公子何在?这等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可别怪咱家没提点。”
杜雾仁闻言喜不自胜,忙召杜子腾出来,点了一队人马往江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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