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金陵热极了。
虽说临安也热得很,但萧钰平日里大多都是待在殿中被冰围着的,很少会热着。
萧钰皱眉看向跟在自己身后扮做寻常小厮的太监元宝与护卫高逸,问:“那落月池还有多远?”
高逸答:“回主子,还有三四里路。”
元宝唉了一声,掏出一微凉的浅绿丝绸手绢要去给萧钰擦汗,但被萧钰抬手拦下了。
元宝只得将手绢放回衣兜内,叹道:“主子,奴才就说现在日头炎热您出来定会被热着,且此处紧邻北鸿国界,实在不安全啊。”
萧钰不以为意:“即使再紧邻此地也是我南肃国土,有何不安全之说?只是的确热了些,该乘车前往。”
出门前一听只有七八里路,萧钰便打算步行前往,路上还能看一看金陵百姓的营生。
谁想竟会这样炎热。
“走罢走罢。”
说着,萧钰继续往前走,元宝与高逸跟在身后,再往后则是远远跟着的穿着便衣的护卫与藏在暗处的影卫。
一行人又走了半刻有余,终是望见了一座恢宏的白玉桥,这桥约莫有二三十丈,横亘在碧绿的河流之上。
这桥的桥身上雕刻着星空纹案,通体白,在阳光的曝晒下闪着荧光。
“这桥倒是漂亮。”
元宝听到萧钰的话,笑着说:“主子,这桥名为星虹桥,建了近百年了,桥洞里装了灯座,到了晚间就会点上灯,到时更漂亮。”
萧钰点着头,问:“桥上怎有那些工人?”
“回主子,这两日是灯会,这些工人是在装纸灯和花架。”
说着话时,几人已走上了桥。
萧钰停在一处,伸手摸了摸桥栏上的兽形雕塑,赞道:“实在精美,金陵城不愧为多朝旧都,更不愧为江南两道最为富庶的府城。”
言罢,他放下手抬步往前走。
在桥上是可以望见传闻中的落月池的。
这落月池说是池却并不小,萧钰看着倒像是个大湖。
这大湖是人工开凿的,整体细长有着些微的弧度,的确是有几分月牙儿的样子。
池岸边有不少商贩在搭着铺子,而在中间那弯弯的地方,似是搭了个台子。
走下桥后是一条直通那落月池的宽阔长街,长街又分出一条条支路,延伸出许许多多的商户。
这些商户的门头装饰得极漂亮,有清早新采的鲜花,也有用彩布缝的假花,打眼望去俨然是一片花海。
走在长街上,萧钰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高逸立刻答:“回主子,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就申时了。”
此时实在没什么好逛的了,估计要天黑后才会热闹起来。
萧钰道:“先找个茶馆歇一歇。”
身后二人一齐应:“喏。”
萧钰四处望了望,望见一名为“三笑”的茶楼,便提步走了过去,才一进去便有小二迎了上来。
萧钰一身藏蓝锦服暗绣银白细纹,头戴青白玉冠,面容姣好气质矜贵,身后跟着两个随从,小二一瞧就知道这是个实打实的富家子弟。
“客官里边请!”
茶楼内正说着一则公主与穷书生的故事,厅堂中坐满了人,萧钰扫了眼那小二,淡声道:“雅间。”
“二楼清钰阁有请!”
小二话一出,萧钰神色一凝盯着那小二问:“清玉?哪个玉?”
那小二见此一下慌了,不知道自己哪儿得罪了这位贵人,抖声道:“是、是金字为首的钰。”
萧钰的一双眼是极美的,但这双眼在朝臣面前通常都是带着满满的威压,平时虽会少去些压迫感,但其中的淡然清冷却是与生俱来的。
所以当这双美目不带一丝感情地直视一个人时,只会让人生出无穷无尽的恐慌,根本不敢去欣赏那双眼。
萧钰看了那小二几息后,忽地笑了出来,眼神中是轻屑,嘴角只一边微微勾起。
“带路,我倒要看看是个如何的‘清钰’。”
他说。
小二抖抖簌簌地扬臂俯身,引着面前人上楼。
他在这茶楼待许久了,见过不少贵人,更见过贵人因服侍的人一个差错就将人好一顿教训,他现在只希望赶紧给人带进茶室,然后离开。
将人带进清钰阁后,小二询道:“请问客人要些什么?”
萧钰进来后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了几步打量着这间不大的小房间。
这房间三面是竹木隔断,隔断上养殖了藤蔓植物,像是一堵绿墙。
再一边是临空的,只有半人高的围栏,挂了一层画布,画布拉开可以看到一楼大堂,关上也不影响人听书。
听到小二的询问,他说:“来些茶点,要你们这卖得最好的。”
说完,他看了眼元宝,元宝立刻从兜中掏出快银锭子给了那小二,笑咪咪地对小二说:“麻烦小哥了。”
小二一见银子就立刻笑逐颜开。
战战兢兢地伺候贵人不就是为了多赚点小钱?
他弓腰双手接下这银锭子,说:“多谢客官!小的这就传菜去!”
萧钰嗯了一声挥挥手,小二往后倒着走退了出去。
小二出去后,萧钰走到围栏边轻轻掀起画布露出一小缝,他通过小缝看着一楼大厅。
这茶楼不小,装饰得也极讲究,台子上站着位青灰长袍的说书先生,正激情澎湃地说着公主从牢里逃出来跟着那穷书生私奔的精彩片段。
大肃的开朝皇帝尤其重视女性权利,自开朝以来女子可正大光明地走在街上进出各个场所,还在各个府州建了女子学堂和武社,鼓励女性参加科举。
肃朝至今三百余年,出过许许多多的女官,更有女性的一品宰相与攻退西南进犯的异族的大将军。
女帝也是有的,比如南迁后的第二位帝王、萧钰的阿娘,正是她将本已岌岌可危的肃国稳固下来,传给萧钰一片富饶的大好河山。
所以,此时围坐在说书先生周围的除去男性,还有许多同小姐妹一起来听书的姑娘。
萧钰看了几眼后便放下了帘子,坐在铺着软垫的木椅上,元宝站在他身后,高逸守在门口。
萧钰一手搁在桌子上,食指在桌面上一下下敲打着,眼睛微眯。
元宝知道陛下这是在思考事情了,他也不敢打扰,静静地站在那。
自从萧钰七岁被封太子后,“钰”字就被当时的皇帝、现在的太上皇列入需避讳的字中了——同音的话是不需避讳的。
当时各个府州的官员在辖地进行了清查整改,又发布了告令。
如今这小小一间茶室的名字唤为清钰,实在令萧钰无法不去多想。
不一会儿,那小二带着几个端着茶点的人进来了。
小二笑着将茶点一道道往桌子上端,一边端一边介绍,都布好了后,他道:“公子,您先吃着,小的就在门口候着,需要什么尽管喊小的。”
萧钰点点头,小二刚要出去,便被萧钰唤住了。
“等下,其他人先出去,你留下。”
跟着端菜的另外几个小二走了出去,只剩下萧钰身旁的小二紧张地站在那。
这小二咽了口唾沫,小声问:“请问公子还有什么事?”
萧钰给了个元宝一个眼神,元宝会意地掏钱,这次是一锭金子。
小二诚惶诚恐地接过那锭金子,结结巴巴地说:“公、公子——”
“问你什么老老实实地回答就行。”
萧钰打断了他的话。
小二点点头。
萧钰朝着元宝伸出手,元宝掏出一柄扇子双手放到了萧钰手上。
萧钰一手甩开扇子轻轻摇着,扇面的薰香在摆动间散出能平缓人心绪的淡香。
他看着面前的小二,启唇问:“叫什么名字?”
小二此时腰紧紧弓着,看着贵人那一尘不染的鞋尖,完全不敢抬头,听到问话后回答:“小的名叫周三。”
“哪儿的人?”
“金、金陵句容县人。”
萧钰边摇着扇子边点头,问:“什么时候来这茶楼的?”
“小的来得不久,才刚两月。”
“茶楼老板是何人?”
“我们老板叫李浩,是、是金陵本地人。”
“这茶楼什么时候开的?”
“有一年多了。”
“其他雅间都叫什么?”
“这间叫清钰,另有明堂、示清、贺易——”
啪——
是扇子猛地被合上的声音。
小二不敢再继续说,立刻跪了下来哭道:“贵、贵人莫气。”
萧钰将扇子一下一下地拍打在自己的手心上,竹木击在掌心的软肉上,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响声。
画布外传来当前说书先生下场、听客们纷纷喊自己想听的下一场书的名字的声音。
很是嘈杂,与这相比室内清脆的响声小极了,却也令在场的除萧钰以外的三人都恐慌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钰寒声说:“出去吧,房间里的一切不许提起。”
小二磕着头说:“不敢,绝对不敢。”
在小二出去后,萧钰望着桌子中央一盘盘卖相并不比宫里差的各色点心,冷笑道:“金陵城。”
“陛、陛——”
萧钰回过头看向元宝,元宝立刻吓得改口道:“主子,您还要逛吗?”
“为何不逛?”
说完,萧钰扬起下巴对着那些点心轻点了下。
元宝立即上前给萧钰试菜然后又一个一个喂给萧钰。
萧钰则听着大厅里的声响。
喧闹之中依稀可以分辨出一些书名,是些听客在争前恐后地点书,男子声音居多,其中也不乏一些女子的声音。
男子多是想听公主与穷书生,女子则是女相的风云一生。
一般情况下茶楼里都是有轮值的,今日说些什么内容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但若是有贵客花大笔银子的话,那也可以点。
人群的吵闹声在响起的锣鼓声中歇了下去,接着,有一略粗糙的男子声音在说话。
“各位听客,下一场是——”
“慢着,本公子要点书。”
那粗糙男声话说半截,被一清朗的男声打断,这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估计尚未及冠。
这人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但其中的语气是轻佻又张扬的,让人觉得是某个跋扈纨绔的富家子弟。
临安城中以前也有不少仗着家中权势而整日不做正经事只知玩闹的人,更有甚者会欺男霸女无恶不做。
萧钰一向不喜这些游手好闲的二世祖,现在临安城里的官员后代已经在萧钰的整顿下消停不少,勤学苦干。
萧钰摇摇头,饮下一口茶水。
画布外传来那纨绔子弟的声音。
“就点那个,北鸿将军跟南肃富商的事儿,特缠绵悱恻那个,叫什么两不弃。”
那纨绔子弟说完,传来小姑娘说好好好就听这个、这个特别好的声音。
纨绔子弟笑了笑,说:“本公子也觉得挺好的。”
说完,那纨绔子弟许是掏了银子亦或其他什么财宝,总之那粗糙男声极为奉承地笑着说好这就让先生过来讲这个。
粗糙男声说完,又有一男子说话,声音蛮横且凶,说:“堂堂一个大男人竟喜欢听小姑娘喜欢听的东西,两个男人卿卿我我的有什么好听的?”
按照萧钰对这种纨绔子弟的了解,这人现在会勃然大怒然后将人拖出去打一顿,但这纨绔子弟并没有。
只听见画布后传来那人大咧咧的笑声,说:“兄弟,你要是喜欢听别的你掏钱啊,你钱比我多我不就点不了了?再者,两个男人卿卿我我怎么了,总比那酸唧唧的穷书生给人家好好一公主拐跑了后来还纳了十八房小妾的事儿好多了吧?你说是不是啊兄弟?”
萧钰噗呲一声笑出来,原本皱起的眉头也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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