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该当心了。本君,很记仇。”

    翠竹成萌的山脚石阶前,徐蛮朝成熟了眉眼身量的男人望去,心间却激不起怨愤。

    原因其一,是刚出了另人不适的问心阶,她整个身心都很轻快。

    其二,这一世他们还没走到最不可挽回,她势必会拧歪那条死路的。

    其三,是她捅了他一刀在前,他还她一刀也是应该。

    所以,她实在没什么可气的。

    至于说什么公正的擂台比斗,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元婴大佬跨级别的来虐个小菜鸡,还算是什么狗屁的公正。

    说出去都会让人笑到打颤。

    而徐蛮也真因此展开了一轮想象,差点憋不住的漏了笑。

    好在她立刻错开那双寒笑的眼,仰头看向他身顶而上的烟波浩渺灵山来。

    它巍峨得似有拔地通天之势,擎日揽月之姿。那葳蕤蓊郁间环饶的灵蕴,真真是让人闻之通透。

    而再往上去,是片无边的蔚蓝。万里无云,骄阳烈烈。

    在此等辽阔之下,人的心境真的很难生起狭隘。

    虽是心不能,但徐蛮的嘴巴仍打算去干点坏事。

    就在刚才望着这座庞然灵山时,她又给自己定下了小目标。

    她要做此山中一个努力的修仙众,谁也别想来打扰。

    所以,快刀斩乱麻的解决了眼前这出吧。

    只是她刚欲开声,前方山阶上又凭空跌出来一对男女,正好阻在了她与凌渊之间。

    这两人应当也是至问心阶内破境而出的,趴地的姿势都有些很狼狈。

    修仙者不能看表面的年岁,但有些也是真的很年轻。

    二十岁上下的男子优先爬起身,眼中噙着抹满意的望向两名执事弟子,微抬了下颌等待。

    徐蛮记不全外门那群种地的穷光蛋,但观这男子身上看似不菲的衣着,比较像是哪个修仙世家出来的贵公子。

    眸子里压不住的喜悦,或是在这问心阶的试炼里斩获了什么机缘。

    反观那女子,情况就差得太多。

    穿着身极为朴素的灰布麻衣,年约二十五六岁,眉眼间尽是早已麻木了辛累的黯然。

    而且观她望了一瞬那华服公子的艳羡眼神,说不得也和她一样。受了场大罪之余,还落得了个两手空空罢。

    这可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富的只会越来越富,而穷的只会越来越穷。

    “怎么,两位执事不做记录吗?”

    徐蛮被这声惊得敛了心间酸意,也将撇着的嘴角收回,装作茫然纯良的朝上拱了拱手:“……君上,弟子并不知道与您是在何时何地结的仇怨。再、再有您可是位元婴大能,而弟子才不过练气三期。这,这实力上的差距,恐怕也对您构不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吧?

    “反而是您。弟子刚由问心阶的炼境里出来,就遭您飞来一刀的刺入胸口,且一旁还有宗门弟子亲眼做见证。但如果您执意要不分缘由的惩戒弟子,弟子也只能生受着了……咳……咳……”

    “虚弱”的说完这番,徐蛮做足了个不得申辩的委屈表情,求助地望着那两名宗门弟子,朝二人同施一礼道:“……劳烦二位师弟给我师尊莲凤真君传个话,就说麻烦他老人家下来给徒儿收个尸……”

    说完,靠着山壁再度滑坐下去,还费力地又咳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来。

    两名执事弟子一见她这情况,忙有一人急着安抚:“师姐师姐,不至于不至于,都是同宗同门的,哪有闹到这样凶残的道理。”

    而另一名弟子,已顾不上理会刚出来的男女,满含担忧地朝山阶坡上的男人望去:“君上,您看这位师姐已受伤颇重。她再是如何,您也给出了惩戒。不如,不如就这样算了罢?”

    片刻沉默里,男人眉峰微扬,掀唇讥诮的瞬间忽而抬起掌来。

    徐蛮下意识的一个鹞子翻身躲避,并凌空伸脚勾住了山壁横出的一截树枝,翻身跃了上去。

    一套动作连贯得似如轻盈顽猴,让她脸起微热的觉得对不住两位好心帮她的执事弟子。

    几息沉默里,山阶上的男人捻了捻修长手指,轻轻嗤笑道:“呵,受伤颇重。本君宽仁体恤,自然如你所愿。”

    话落,翻掌真正挥去道气劲,将树枝上那人重重掼向山壁又跌下来的溢出道腥红。

    从前,他真真是忍她太多,纵她太过,才会让自己有了段漫长的憋屈。

    而现下彻底放开了手脚的施为,却至使他的身魂与灵府都在为这疯狂的快/感而战粟!

    不够!

    不够!

    不够啊!

    再来多一些!

    这种喧嚣沸腾的感觉实在太奇妙,另他无比迫切的想试试,可至愉悦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不同于他这份阴暗扭曲,徐蛮是真的受伤有些颇重了。胸口处疼得,每呼一息都想直接昏死过去。

    但偏偏屋漏还逢了连夜雨,那衣着华贵的富裕公子,对她投来道不屑的眼神,哼道:“惺惺作态狡奸耍滑之辈,不怪乎要受到这番惩戒了。”

    说罢,又转身朝山道阶上的男人拱手道:“不知仙长是哪座峰的君上,若有需要,弟子可随时出面替君上作证。”

    谁允他开口败他兴致的!

    电光火石之间,男人燃着双烈眸望下去。

    公晳延只觉一股磅礴之力,浩瀚灌顶般朝他压来。一息便另他双膝一软的趴伏在地,喷出了满口的鲜红来。

    太狼狈羞耻了,他从未有如此丢过人。

    于此激愤中,他拼尽了毕生的修为奋力抵抗,哪怕只争出一个抬头的跪姿都行。

    可凭他耗得灵力迅速枯竭,周身布满了冰凉冷汗,仍像条死鱼般被人钉在地面动弹不得。

    绝望刹那袭上心头,公皙延终于不甘的放弃了低抗,又吐出口血水的开声求饶:“……君、君上息怒!”

    男人厌极的瞥下一眼,更多施放出几分力量的压制下去。直至人又喷出口血污的昏死过去,这才松了眉眼的掠他而过,看向下方抵着山壁而坐的人,又缓缓抬起了手势。

    徐蛮气不可抑,又见两名执事弟子齐齐叩拜下去的朝他大喊:“君上息怒!”

    在这两道疾呼里,她只觉左胸处一痛一空。再睁眼扭脸看去时,那柄染血的匕首已在男人的掌中紧握。

    “锵”的一声厉响,有金器之物被人横臂挥入了侧身的山壁。刺耳的余音中,已碎为粉尘的散于山风里。

    “如不应约,便似同此物。”

    话落,便拂袖侧身的御风而上,倾刻间便消失了身影。

    山阶上余下的四人,除了个昏死过去的,皆狠狠舒了口气。

    两名执事弟子最先缓过来,其中一人去查看地面华衣公子的伤势,一人掏出张传讯符捏碎的向人通报着眼下的难境。

    “……不知是哪座峰的君上,元婴期修为,在山脚试炼境的出口处打伤了两名弟子。一名是丹峰峰主莲凤真君的弟子徐阿蛮,一名是宗门这拨刚带回来进行入门试炼的。总之,快派人下来抬两人上去疗伤!

    “什么……宗门就那么些个元婴修士?放……宗门里的元婴修士还少吗?剑锋十三个,器峰七个,丹峰五个,律法堂四个,唯有符峰惨点,只有一个。这么几十号的大能修士,是我们这样的小弟子能随便得见的吗,我们又怎么能知道他是哪位。行了,你们只管派人下来,再顺便通知丹峰的莲凤真君,把他徒弟被打伤一事说予他知。有甚恩恩怨怨的,两位大佬面对面的自行解决去……”

    说完这番话,这执事弟子左右看了看深深叹气,后又拿起笔朝那呆僵着的麻服女弟子问:“……这位师妹,烦请报一下姓名,在问心阶中可有斩获什么机缘法宝。”

    女人极力克制住指尖颤栗,仰天长长呼出口气的语调平静道:“林蔍,林深见鹿的林,林深见鹿的鹿多个草字头的蔍。此簏为草,近似鹿蹄的叶形,全草皆可用于止血疗伤,是味良药。”

    她说完这番话,便在这名弟子的不解眼神中,由怀中掏出块干净帕子朝山阶平地那处走下去。

    徐蛮这厢正在懒散的歇伤,等待有人或是她师尊下来把她抬上去呢。

    与天斗尚未可知,但与人斗她今日势必会让凌渊为伤她至此而付出代价!

    正气恨中思考着,一方有些粗糙的手帕就拂上她脸颊。

    徐蛮一时呆怔,猛一下拍开对方的手。

    不怪她会如此,上辈子活了三百多个年头。除却徐福和凌渊,她便没有什么可近身之人。

    人又哪能不希望有三五结伴的友人呢,可徐蛮一路的遭遇真的找不到可以交结的。

    她与那些一路被卖的小姑娘们,为挣口饱饭吃都会打得头破血流。

    被卖入京官之家后,她才刚和那群小婢子们混熟,主家就获了罪。她们那些奴婢,也随主子斩的斩徒的徒了。

    只有她被替的没入宫中,在掖庭日日刷马桶。一身的恶臭,是人都避着走。

    后来靠着夜夜刻苦立规矩与给嬷嬷们捏脚按摩,才能得了些轻松的跑腿活计。

    去到凌渊身边后,又因为被欺生而讨好徐福,将一群姐姐们给得罪狠了。

    至那时起,在那多说多错的深宫里,她就彻底歇了那份心思。

    等随凌渊来到了天寻宗,也没能正式入门,只偏安一隅的得人喊声姑娘,像个客居此地不久便会离开的旅人。

    再后来去到了幽冥涧,就更别谈交什么好友了。那些个女魔修看她的热切眼神,恨不将把贪婪二字直接写在脸上。一些没骨头的男修也是,为了得她手中一两件可助修炼的天材地宝,也恨不得直接脱光了自荐枕席。

    那样之下,还要什么亲近之人。

    不过她也不是真没过朋友。

    在那座她出生的小村庄里,她还是有过很多小伙伴的。因为上边还有个抢着替爹娘干活的长女,爹娘便没有管她那么多。

    以至于她每日一吃完朝食,就提着菜蓝。像野驴一样的冲出门去,呼朋喝友地漫山撒野。

    饿了就吃野果,渴了就饮山泉。挽起袖子就敢上树掏鸟蛋,卷起裤子就能下水摸虾逮鱼。

    会一直疯到傍晚,大人们在山道间大呼玩野的孩儿时,才满载而归。

    可每每那样出现时,她总会遭到娘的一顿喝骂拧耳朵,或是被她拿着荆条抽得四处逃。

    所以最后被卖的会是她,半点也不冤。

    那时,她尚不知人间究竟有多苦的满腹委屈。

    不忿地仰上小脑袋,冲娘眼泪鼻涕乱飞的嫉恨道。说什么娘只偏爱长姐跟幼弟,从不动手抽他们,只会那样苛待她。

    至到后来她去那山外走了一遭人间,才知道能嚷出口的委屈与悲苦又算得上是什么。

    才明白这人世间,满心依恋遭遇无情弃时,才最为撕心裂肺。

    所以,与人保持在个舒适的度就行。不用过分疏离,也不用过分亲近。

    那样,才是对自己最好的防护。

    “抱歉了道友,我不惯与人太亲近。”

    徐蛮听见自己如此冷漠出口,然后也不嫌脏的抬袖抹了把嘴。

    女人捏帕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后攥紧的垂下,神色复归为一片平静无波。

    “是我唐突了师妹,我也是个不太喜欢跟人亲近的性子。”

    师妹?

    按惯利,她们这些连外门弟子都不算的新人,应该喊她师姐才对。

    看着模样挺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倒挺喜欢占人便宜。

    徐蛮诧异的看她一眼,也不是个爱计较这些的性子:“无碍,方才有心了。”

    她也不认识这人,并不想交浅言深,所以接下来就打算装好个重伤的模样。

    可没想到只过了一会儿,对方却又平淡着声音问道:“师妹受伤了,要不要紧?”

    徐蛮看了眼边那边地上,被一名执事弟子喂了颗丹药还没见醒来的华服贵公子。心道,要紧的在那边。

    一句“还好”快到嘴边的抽回眼神,便有颗丹药被人一手捧着的递在眼前。

    “要吃吗?”

    对个上辈子靠磕丹药磕上金丹修为的人来说,于丹药可太了解了。

    丹药一途,黑焦为废品,棕黄为末品,金黄为中品,金黄溢灵雾的为上品,白晶透亮绕灵蕴的乃超品。

    而女人手中的这颗丹药,委实长得不咋样。

    它过份的圆滚胖乎,是寻常丹药的两倍大,得有多粗的喉咙才能咽下去?

    而且,还只是个中品。不过品相能如此圆润饱满,这炼丹之人的手艺也不差,估计是炉子跟材料不怎么好。

    这修仙一途中,就没有一项是能简单达到十全十美的。

    就譬如说丹药这类寻常物,有的品相极为圆润饱满,但它的颜色焦黑死沉,也就只能算是颗没有炸炉子的废品。

    有的品相奇奇怪怪与圆润毫不搭边,但只要往棕黄金黄里靠拢,那也算是成品。

    上辈子徐蛮靠磕丹升级,消耗太大,最后只好开始自己炼丹。

    说来也奇怪,她所炼的丹可皆成丹,只是品相都很有些一言难尽。

    或许能炼制成功,只是她的丹炉火种和材枓都是用的好物,与她这个人的手艺与天赋无关。

    大抵是上辈子没炼成过一颗好品相的丹药吧,徐蛮又抬眉打量了一眼那颗胖乎乎的大丹。

    好吧,还、还有那么几分可爱。

    但真要她吃,那就敬谢不敏了。和人又不熟,不好随便乱吃人东西。

    于是抬头看向女人,冷淡拒绝道:“不必了道友,品相如此好的东西,你该留着自己用。”

    女人眉稍间闪过颓丧,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身前之人的眼神忽然晶亮地朝上看去,莹莹落泪地泣喊一声师尊。

    要等的人终于来了,徐蛮立刻打起了精神扮伤残。

    却不想那天际踏云乘鹤下来的一群里,她的师尊真真是与别不同,而其它五人皆带着点厌弃的眼神在看他。

    终于,有人受不了他这一路而来的作态,出声提醒道:“行了莲凤,又死不了人。还有几位小弟子在呢,你还要不要这张老脸了。”

    莲凤一听这话,满眼含泪地转身过去对这人恨道:“站着看热闹说风凉话不腰疼是不是,被打得快死的不是你们的徒儿是不是!”

    啊这,被打的快死的徐蛮正被师尊虚虚搂在怀里。有些不自在,也不敢多说话。

    只觉得这个师尊,情感或许也有些太充沛,不过能处。

    思绪急转中,她故作出快断气的模样扯了扯师尊的袖口,有气无力道:“……师尊……徒儿、徒儿还有几句遗言……要与师尊说……”

    莲凤一手摁在徒弟的左脉上,一边侧低了身子下去:“嗯,你说。”

    徐蛮只好咬低了声音,恨道:“师尊,徒儿不能白受这场伤。”

    这正合莲凤所意,一时差点难掩眼角哭意的漏了形。忙做抬手抹泪状,对怀中徒儿密语轻道:“师尊知晓,你可以闭眼了。”

    他这句话下,徐蛮鼻腔扑入一股隐秘异香。

    不一会儿,她便脑袋一沉的歪倒在师尊的臂弯。再想说些什么,连掀起眼皮都不得。

    临近意识模糊前,只感觉师尊边大力摇晃她身体,边凄厉着急喊:“乖徒儿,你可不能死啊!”

    啊这,是不是有点太夸张?

    不过徐蛮也管不着了。

    她入这趟试炼境之前剑断了,进去之后身家没了,最后连这身法衣也毁了。

    整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股贫穷的味道。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毕竟她上辈子,已过惯了那天材地宝库中躺的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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