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与奴才,因没身份上的尊卑之分。闹过场后,能很坦然的恢复从前。
或许有人可超脱这阶级的界限,但徐蛮显然是不能的。
因为她再是如何变化了,骨子里依然藏着上不了台面的怯懦。
所以说下等人与下等人,才是一类的可以相处更自在。
经由了场发泄过后,徐蛮的心情缓和许多。
从储物袋里摸出把铲子,扎在人的脚尖前。
“拿着吧。”
说完,红着眼的走回先前位置。
做人贴身婢女出身的,哪还需要什么清誉。
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经不会再因旁人的神色介怀。
是以,再度蹲下/身去,每铲动一下泥地,就将其幻想成桩困境来斩碎。
片刻后,就有了清醒决断。
想挽救凌渊与徐福性命的想法依旧不变,但却不想再回到他们二人身边去。
因为那种只需要围绕着某一人,替他更衣束发,收拾整理一切琐碎的日子。
没有独属于她自己的未来。
而离开他之后,她终于可以或多或少的替自己活一场。
思虑中见人久不来帮忙,便转头低喊:“徐福,磨叽什么呢,不是说弄完还要吃铁板烧鱼的吗?”
徐福“欸”了声,赶紧捡起地面把铲子,奔过去与人肩并肩蹲下,嘴里却忍不住嘟囔:“你说你好歹也身在这灵界修行,怎么翻个地还需劳自己亲自动手的?”
徐蛮头也未抬的继续着手中活计。
“从前我为别人锄地种草时,生怕草势不好被嫌弃干这点小事都无用,虽最后真没落得句好话的都已成为过去。可那时心情的忐忑与不愉,却根深牢记。而今我替自己种草,再无那般负担。亲力亲为的令我自己觉得快活就行,要你管这么许多。”
徐福瘪了瘪嘴,极不赞同这种想法。既有个可到达高处的梯子近在眼前,那就手快脚快地顺杆而上便成,何必跟那些酸儒学些蠢笨的行为。
是以,不免想替主子辩驳几句。
“主子那年的话虽是说得重了些,但也都是好的。一是符峰真不宜灵草生长,不想咱们费力气的白忙活一场。二是不愿见你像个乞儿般,去偷挖其他峰的灵草。”
徐福边说着,边下手更是卖力起来。反正这山里倒腾出来的地,压根就不及凡间里养活一家老小那样的大。
两人一起通力合作,根本就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而且,至从上次阿蛮跟主子大吵一架后,他们便再没有如此平和地在一块儿聊天了。
是以如此,他尽可能地扯着些话题,与人聊个不停。
只身坐在不远处的人,满身狼狈地失了些往日华贵,却半点不减气度的眯眸望着前方二人,毫无掩饰地迸射出嫉意。
呵……
他轻溢这声,做势要起身,却又跌坐下去。
停顿片刻后,捂胸低喊:“徐福……”
徐福与身边人正聊得兴起,根本没听见这道呼喊。待那声第二次带着些寒气响起时,方才赶忙转回头去。
“主子,您喊我?”
凌渊晦暗着眸色的盯着人看了许久,才道:“过来扶我起身。”
“诶,就来。”徐福大为不舍此刻与阿蛮达成的气氛和谐,却也不带迟疑地起身走去。
等将人扶到略远些的草棚里坐下,才预备再度折返回去。
但却遭人一把捏在了腕间。
“不是要弄吃的吗,弄吧。”
“可阿蛮让我先帮忙弄完这块地?”
“你炮制你的吃食就成。”
等人带着些哀怨的走掉后,凌渊才伸出一掌聚起灵气击打向地面。
漆黑的泥地,顿时拱起十数个土堆,眨眼便迅猛如蛇般钻涌向前。等直达某人的脚后跟处,才精准的停止下来。
可那少女转过来的面上,却半点不见对他此举的感激。
这可真是难极……
他太不熟悉男女之事,唯一能借鉴的便是幼时深宫里,那个他需喊为父皇之人的情/事。
可他是国主帝君,从不需要向任何女子低头。
而这天寻宗上下,也唯有傅宗主一人结有道侣。但也早在几百年前,夫妻已分府而居。
所以,他没有任何人可问,只觉孤身走在片看不清前路的迷惘中。
正思虑着,有人缓步走来身前,朝他怀中扔下包什么东西来。
“既然这么有能力,那把种子也给帮忙种下去吧。”
凌渊仰上望去,只见人才哭过不久的眼,还带着余韵的红,镶嵌在双不画而黛的眉下。因着几分恼意,那明眸轻盈流转间,似媚且纯的带着点孩子气。
如此的勾人遐思,令他腹间邪恶念头如潮水般疯涨!
凌渊赶紧垂首避开,才压下这股情/潮。
转而再度抬上,噙着抿邪佞之气的将人望着。
“阿蛮,你舍不下我。”
这明晃晃的得意,可真真是刺眼至极。
徐蛮心底百般复杂,却极为平静的承认:“凌渊,我的确是舍不下你。几十年的相伴,我们不是亲人却又更似亲人。我半点也不想与你吵架或是冷战,也很喜欢眼下这种离了你后的自在与畅快,你能明白吗?只有这样,我才能不觉得自己仍然是个奴婢。你不是一直都劝我要学会摒弃这卑贱的身份吗,可你一直将自己当成着我的主子,又要我如何才能办到?”
说完这话的忐忑等待中,却忽闻人低低笑起得连双肩都在耸动。
凌渊实在不懂,为何跟在他身边几十年光景。
这人仍可用着双天真无邪的眸子,说着如此愚笨却又认真的话。
若是真放出了掌心,又要怎么活。
先时还觉得为难的,现在却迎刃而解,他每一寸筋骨都透露出愉悦。
但为了不让她看出异端,便将面上伪装出些难受。
“阿蛮,靠近些。”
徐蛮心知自己这番话确实有点狠心,便依言朝人走去。
“你、你有什么想说的。”
她自然希望得到期盼的答复。
凌渊却努力将眸色挤出些哀恸与遗憾后,才道:“世间女子大多依附男子而活,是我偏要养大了你心思,让你生出了这想飞走的欲/望。如今受了这出,也算是我自作自受。现下弄成这般两难的地步,我似乎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因为,我也没有半点再与你争吵的力气了。所以阿蛮,你自由了。”
这声自由,让徐蛮愣怔了下,有些不敢相信。
心有坠落之感,却忽又飞扬。
苦苦挣扎了数百年的生死一场,她奢望听到这话,却又害怕听到这话。
但最终,欢喜还是战胜了惶恐。
生出无限感激的同时,也稍稍有些不确定。
“你说的是真……”
“拿我性命做保,再真不过。但在这最后,你能不能再替我束一回发。至从上次咱们发生过争吵后,你便再没有如此般亲近过我。以致于我,十分的怀念。”
徐蛮有些迟疑,但架不住这是人作为主子的最后请求。
不过一次束发而已,又不是什么出格的行为,还有什么可犹疑。
是以,大步走到人身后,把只手递下去。
“梳。”
凌渊无声从储物戒内摸出柄木梳,朝人递给上去。然后享受到了久违的十指纤纤,在他头上解冠又栉发的通畅之感。
只可恨她手法太过轻盈迅速,他还未好好享受一番,便已经结束的落下帷幕。
替人将冠戴稳后,徐蛮把梳给还了下去。
“我、我去徐福那边帮忙了。”
她有些慌张,不知这样结束了从前过往,又要对他摆出副什么模样才对。
是以,赶紧丢下人埋头跑开。
曲腿懒坐在木椅里的人,稍怔片刻后,才放肆的露出道笑弧。
等略略平静些,方由袖口散出大叠纸片人,将怀中灵草种子朝地面一扔。
“去吧,把种子好好的种下去。”
一群纸片人立即拥向袋口,一人捧出粒种子,蹬着双小短腿朝前奔走。
而另一边的徐蛮,也在边与徐福的摆桌摆盘中,边整理着心境。
待徐福只准备拿出三人份的吃食与酒水时,才直起腰朝人看去。
“就咱们三人在这边吃独食,让我那一群师兄师姐们看着,你觉得好吗?你主子不差这点东西,别小里小气的拉跌他身份。”
徐福偏头一想,是这么个理。便又拿出更多的炉具铁板与鲜鱼,再命令桌面的纸片人将东西分放各处的整理上锅。
看着桌面纷纷忙碌的纸人偶,徐蛮羡慕不已。
只觉筑基期与练气期,都隔着天渊般距离。
不多时,足够十数人吃的菜品便备齐了,徐蛮也给自己找准了定位。
不刻意远着,也别过分近着。
想通这层,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大刺刺地选了个位置坐下后,扭头朝徐福看去。
“这回,该你去喊人了。”
徐福一愣,立时不服地嚷起来。
“我还得看着这些人偶忙活呢,咱俩一向是分工明确的,喊人送礼是你去。”
徐蛮首次如此轻快地朝人弯眸一笑,“我眼下可算是客人,哪有让客人去请人的道理。”
看着人形态举止间的快活,徐福虽极不情愿,却也甩着袖子走开。
就在他离开不久,凌渊给自己施了个净身诀的起身,举步朝那长型的餐桌处走去。
待接近后,欲在个紧挨着她的席位入座,不料人却赶紧举起一手制止。
“按着咱们相识几十年的关系,我并没刻意离你席位太远。但从今日起,我是再不会给你斟酒布菜了。我现在是客人的身份,只管自己吃饱喝足就行。如你实在需要人服侍,那就把这个位置留给徐福。”
说完,眼神不闪不避的分毫不让。
凌渊静静辩了辩她双眸中泄露的欢快,依言选了个隔座的位置坐下。
替自己满了杯酒饮下后,才端起些寂寥的郁色:“从前,你每次替我布菜。俯身挨近时,我都可以听见你为哪道菜在悄悄吞咽口水的声音。所以散宴后赐给你的,是不是让你心悦的那几道菜色。”
“哪怕在边关苦寒的环境里,也会扯着个要同兵将们打好关系的幌子,把那份精细的膳食留给你。就算后来的逃亡路上,也没让你饿过一顿肚子。莫非这许多年来,我在你眼中,就是个如此刻薄的主子,这还真真是让人……”
他没将这话说完,却再度给自己斟满杯酒水,面带苦涩的饮下。
徐蛮一时被他说得尴尬至极,忙给自己满上杯,高举着朝人敬过去。
“你、你是个大方的主子,也谢谢你方才的放籍之恩……”
话说完,仰头将酒杯给喝空。
烈酒一入喉,就将她整张脸刺激得升起满面的绯红。
见她自以为陪了个罪之后便不再说话,凌渊只叹场合不对的从储物戒里拿出另一种酒的朝人推过去。
“这酒烈性,你更适合喝清淡些的果酿。”
徐蛮被辛辣刺激得整个肺腑都热烈腾腾的,她喜欢这种感觉,便摇了摇头。
“边关那几年为抵御寒气,你逼着我喝过不少回烈酒。所以我有量,能喝……”
凌渊为她这番说辞又是一窒。
是啊,能喝。只需一杯就能红了整张面,再多几杯就会醉,且醉后会极不安份的载歌载舞般闹腾。
非得耗尽了一身气力,方能安静下来的陷入昏睡里。
曾经便有那么一次,因她醉意深重的跑出帐去,引得他差点当场就剜掉人的眼睛。
那般勾人的姿态,不是他人能观的。
是以,有些头疼的提醒:“你的酒品并不好,难道忘了当年某次醉后的经历。”
徐蛮一愣,也记起某年因醉被人拉入帐中,却把对方砸了个头破血流的事件。
一时更起难堪,将头又埋低了些下去。
“我、我现在已稳重许多,不会再那样了。且这里是正道首宗,就算醉了也不用担心。”
若不是今日尝足了甜头,凌渊定会让她好好体会体会。他于她来说,绝对是比任何人都要危险的存在。
但眼下嘛,且容她猖狂这一回吧。
是以,携淡淡恣意的自斟自饮,暗自享受着股胜券在握的愉悦。
如此不多时,徐福就带着一群人过来。
众人齐齐拱手说了声谢道君款待,却又极不客气的各自找了个位置坐下。
有人因不是太熟而面怀些僵硬,有人已忍不住的向酒樽扑闻下去,有人为行为失礼的师兄师弟们感到些羞耻的拱手告罪。
唯两人维持着平和状态。
一人淡笑着选择坐在了主位对面,一人冷色的坐在了徐蛮身侧。
徐福对这群人待主子的随意瘪了瘪嘴,清咳两声介绍了下酒的厉害出处与菜品的烹制方法,便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却又没尴尬太久。
有人一顿风卷残云般的进食后,就拿过酒杯开始倒酒的一仰而尽。
有人则从头至尾都维持着优雅如初的姿态,连整副鱼骨都剔得分毫不乱。
而徐蛮因多喝了几杯,面色已是绯红一片,眸中也似荡漾着层迷蒙的波光。
甚至连身体与手脚,都克制不住的乱动起来。
坐在她身边的林蔍,有心想试探些什么,便先开口打破了这片沉默。
“师妹身为女子酒量居然不错,从前家里莫非是酿酒或开酒庄的?”
未免太过露白引人怀疑,便又追加句:“我酒量一般,家里从前很穷困,后来娘带着我四处奔走不畏艰辛,日子才宽松了许多。”
徐蛮听后一笑,左右手分别举着根箸敲打在杯沿上,发出叮当的响声。
而她整个人,便随着这阵极富节奏的乐声,开始小幅度的左摇右晃起来。
曾经在那深宫里做人奴婢时,需要少食少饮不得命令不准开声。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过分的压制,在某日被人逼着饮醉之后,就仿佛打开了个可供宣泄的阀门。
她会在醉酒后,特别有倾诉欲和停止不下来多动的行为。
徐蛮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可只要是个人,长了张嘴巴与四肢。又怎会不盼着可以放肆直言,或抬高了腰身与头颅行走。
她太想挣脱那个僵硬的面具,所以不知从何时便恋上了那份醺醉后的放纵。
此刻听人起了个头,便控制不住股想说话的欲/望。
“……我啊,家里不是酿酒的。”
说完这句后,她便止住了话音,引得林蔍略有焦急,却不动声色的继续道:“那是如何有这份机缘,入到天寻宗的呢?我的际遇很简单,被一散修看出了身具灵根,便四处打探,想寻个大些的宗门认真修行。”
说完,侧目望着人等待。
“我啊……”徐蛮又在叮叮当当声中笑了笑,才毫不介意道:“是被家里卖掉的。”
林蔍握杯的手紧了紧,肺腑都跟着一阵焚心彻骨的疼,面上却依旧不显的仍是副冷色。
“抱歉师妹,我不是有心的。”
徐蛮朝人摆了摆手。
“没事,我早不介意了。”
可林蔍既是开了这个试探的头,又岂会轻易让它结束。
她借势爱怜地揉在人发顶,控制不住地泄露了几分悲色。
“你的爹娘可真真是狠心,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
徐蛮依旧轻晃不停,那久远了年代的悲愤,也早已淡去的影响不到她此刻的欢愉。
“啊,也不怪他们,谁叫天公不作美的是个大荒年呢。都快要全活不下去了,只用一个人换来其余人的活命,也是值得的。最起码,他们没把我跟别人家的孩子交换着煮了作吃食。”
说着,又笑笑的给自己满上一杯仰头喝尽。
待放下杯子后,才眸若泉水般的涌动出些难受波光:“……不过我还上有个姐姐下有个弟弟,爹娘却只选择将中间的我给卖掉。约摸是比起其他两人,我是可以被舍弃的那个吧。”
林蔍感觉喉头已因克制而激起股腥甜,但她依旧将面上装得恰到好处的带着些怜意,问出那句最想听的话。
“那你……恨他们吗?”
徐蛮有片刻愣怔,才释怀的笑开:“不恨,我原谅他们了。只有原谅了,才能彻底放下。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舍弃,我才能见识到以那个身份绝对见识不到的精彩人物,才能来到这修仙之地见识这片更广袤的天地。这便是缘法,或许冥冥中早有注定我亲缘浅薄吧……”
林蔍很想奋力的反驳一句狗屁的亲缘浅薄,更是想对她直言。
她怀着娘亲的交代,一个人跋山涉水的历经了多少困苦,都没放弃的在找寻她。
在这个途中,她从不敢放开的享受一顿饱腹,或是一件华衣。
因为时时刻刻都记得,她的饱腹与性命,是拿妹妹的卖身钱换来的。
可她的一句已经放下了,让她只敢把所有激烈涌动的苦楚,皆往腹中忍落。
而世间的悲欢也注定不相通。
在她如此的伤怀里,她掌心的那颗头颅,却在不安份的晃来动去。
在人一把挥开压在头上的那只手掌,欲要起身走动走动时,凌渊也早已眼尖的看出势头,淡淡的朝身边仆从喝去。
“压住她,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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