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夜风正在疾步往东宫走,可早已有人先他一步到了,此人正是宫中的内侍总管高德全。
他来得急,下了马车便径直朝宫中走,甚至连侍从通传一声都等不得,白眉紧锁着,脸上神情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宗政宣此刻正在同姒意吃饭,两人还争论着冬日里到底该吃汤圆还是饺子。
姒意自然是爱吃饺子的,从前每年冬至,也是陪爹娘一起包许多馅料的饺子,于她来说,汤圆是上元节才会吃的东西。
可宗政宣偏称这吃汤圆有“添岁团圆”之意,非要让她在这个日子里吃上一碗,还是肉馅的汤圆。
姒意只觉得像汤圆这般糯叽叽的皮,配上白糖,五仁,豆沙桂花才是最好,若是配上那油花直流的肉,她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我才不吃,你留着自己吃吧!”姒意说着,又顺带夹了一个蟹粉水饺大快朵颐起来。
若是平日里也就算了,可如今她在自己的身边,他却是极重视这些团圆习俗的,说他迂腐也好,迷信也罢,他今日就是莫名的执拗。
仿佛他们吃了这汤圆,就真能一直这般似的。
“小意,这是什锦馅,不油腻,你只尝一颗,来……”
宗政宣说着,已然用瓷匙盛起了一个,耐着性子,像哄孩子似地低声哄她,“小意听话,吃一颗就好,图个吉利。”
姒意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宗政宣,你能不能别像我爹一样,再说你到底何时变得这般迷信这些了?”
“你在我身边的日子对我来说太过难得,我怎能不迷信?”宗政宣一脸郑重严肃,举着小匙的始终不肯放下,就这般执着地看着姒意,倔强得很。
“你真的是………”姒意有些哭笑不得,可到底也是妥协了,“我吃,我吃行了吧?真是怕了你了。”
姒意说着,还真硬着头皮吃下了他喂来的汤圆,本以为这口感会十分油腻,不想味道竟还真不错,她连连点头,惊讶又欣喜地看着他,不住点头,“好吃。”
宗政宣见她这副欣喜模样,眉眼也终于舒展开来,心上顿时被填得满满当当的,他真的好想这一刻永远停驻,再也不生什么变动。
宗政宣想到这,正想再喂她吃几个汤圆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道极煞风景的通报声——
“殿下,高公公来传圣上口谕了。”
宗政宣俊眉轻蹙,有些不悦自己这顿团圆饭突然被人打扰,冷声吩咐,“让他在书房侯着。”
“殿下,高公公恐怕等不得了……”
那内侍话未说完,已被高德全的声音已取而代之。
“三殿下,陛下让您与三皇子妃即刻起身去南书房,一刻也不能耽搁。如今马车已在宫外侯着了,还请您莫要为难咱家了。”
宗政宣与姒意疑惑地相觑一眼,都觉得奇怪。
这么晚了,传召宗政宣一个便也罢了,为何连她也要去?
姒意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放下碗筷,低声问,“会不会是皇上发现了我的……”
宗政宣亦是强压着心中的不安,安抚道:“不会的,之前父皇也会这般传召我,为的都是些朝中之事,如今年关将近,说不定是要我去巡察督府,而今你到底是我的妻,又有了身孕,父皇总要顾及。”
尽管他这一番解释十分周全,可姒意总是觉得哪里不对。
“罢了,莫要胡思乱想了,一切有我。”宗政宣安抚似轻拍了下她的背,姒意对他扯出一抹笑来,可依旧难掩心中忐忑。
……
……
姒意二人到南书房时,已是戌时一刻了。
此刻的南书房依旧是灯火通明,平日里的这个时辰,天晟帝俨然是要就寝了,极少有今日这样的例外。
高德全先一步进门通报,待出来后,不由得看了眼姒意,同二人道:“殿下,陛下要先见三皇子妃。”
二人皆是一惊,姒意抿了下唇,那股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了。
前些日子羽贵妃拿到的那本手记,如今天晟帝又要单独见她……
看来,她的身份十有八九是藏不住了。
姒意正要往前走,手心却是一暖,她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宗政宣已然握住了她的手。
姒意抬眸,却望进了他一双浓黑似墨的眼眸中,“我同你去。”
高德全见状,忙阻止,“殿下,万万不可,陛下的意思……”
“高公公,若父皇怪罪,本皇子自会说明,你不必担忧。”他语气坚定,没有一丝动摇。
“可是,殿下……”
宗政宣不想再听他说什么,却是紧紧握着姒意的手大步进了书房。
……
天晟帝正闭目靠在龙椅上,桌案上的奏折已然堆积如山了,可面前却只打开了一本,身后有内侍在为他按捏头穴位。
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天晟帝才缓缓睁开眼眸,目光落在进来的两人身上时,竟是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似乎早已猜到了两人会一起过来。
姒意两人上前行礼,可天晟帝却迟迟没让二人起身,这冬日里的大理石地面是何等的冰冷,姒意又服了那假孕药,最怕受凉,等了半晌,那膝盖处已然变得又僵又冷,小腹处也渗出点点凉意。
宗政宣见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膝盖,心中十分心疼,也顾不得其他,忍不住直言道:“父皇,凝絮她如今怀有身孕,最是怕冷,父皇可否让她先起身说话……”
他话音未落,天晟帝已然起身绕过桌案走到了二人面前,一张苍老刚毅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可却总是隐隐透出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姒意只觉得不对,然而还不等她多想,天晟帝的耳光已甩在了宗政宣的脸上!
“啪!!”
宗政宣被打得微微侧过脸,眼中惊愣犹在,脸颊霎时泛起了一片青肿。
“混账东西!!”天晟帝大骂一句,似乎气不过,还要抬手,可姒意却是眼疾手快地扯住了天晟帝的衣摆,“父皇……别打了……”
“你叫朕什么?!”天晟帝横眉看向姒意,一双浑浊的眼眸中倾尽怒火。
他做了快三十年的皇帝,头一次动了这样的怒气,竟来来回回被几个晚辈耍得团团转,委实是耻辱!
姒意心一惊,手从天晟帝的衣摆滑落,原来真是因为此事……
天晟帝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片刻,最后落在了姒意那张有些发肿的假面上,冷笑一声,眼里却是笃定,“姒意,事已至此,你还想继续隐瞒么?!”
“早知区区一个你会酿成如此祸患,朕真该一早便将你杀了!”
姒意长睫轻颤,轻抿了下唇,缓缓抬手,扯住了面具的一角——
宗政宣双眸微睁,下意识地想要上前阻止,却没来得及,她已然撕下了自己那张□□。
一张小脸白得通透似玉,没有半分瑕疵,眉似弯月眼似如星,鼻尖轻翘,唇似花瓣,美丽又孤傲,犹如清冷天地间的一抹绝色。
天晟帝眯了眯眼,“果真是你,朕早该想到的……”
天晟帝喃喃说着,又回身取了一封文书摔到了姒意面前。
那文书上的字迹遒劲有力,笔走龙蛇,锋芒毕露……然而却是姒意熟悉的,因为曾经,就是这熟悉又漂亮的字替她写下了一个个可笑的故事。
‘瀚文十月,岁在癸酉。吾妹凝絮远嫁天晟,原为用结两国秦晋之好,再不动干戈。奈何吾妹不谙世事,竟为有心之人所用,妄图取而代之。’
‘而今凝絮已归,虽受尽苦楚,幸得平安无事,可此女子实为北齐流亡重犯,七日之内,毋须送还北齐。
若有半分闪失差池,自当奉辞伐罪,旌麾天晟,马踏皇城,震八方夷戎蛮狄,免万世血海之争。’
祁烨敬上
前因后果,字字诛讥,毫不留情,更没退路。
虽是“敬上”,可却字字威胁,毫无敬意!
姒意的心一点点变冷,她想他到底欠了他什么呢?是不是上辈子将他身边所有的亲信全都杀将干净了?所以他这辈子才非要无所不用其极地这般将她赶紧杀绝才好……
天晟帝垂眸看她,稍缓了怒气,言行却也不似方才那般激动,只是深深地叹息一声,“如今西北战乱已起,区区西夜部族便敢夺天晟三城!若是再加上北齐的大军压境……姒意,你归根究底也是天晟子民,总不想看着这天晟皇城因你一人血流成河,不是么?”
他的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如今这结果也是姒意最不愿看到的。
“皇上请放心,姒意知道怎么做。”姒意抬头看向天晟帝,眼底没有半分畏惧。
天晟帝也是无奈,如今的天晟,风雨飘摇,早已不是从前,再经不得什么大的兵戎相见了。
“姒意,朕会命人护送你去北齐,你即刻启程,不得耽搁,可能做到?”
姒意点点头,正要说话,一侧的宗政宣却突然起身,挡在了姒意的面前,满眼决绝地看着天晟帝,“父皇!这祁烨明显是有意为之,小意也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就算您真的送小意回北齐,他依旧会寻其他借口,此人阴险狡诈至极,还请您收回成命!!”
宗政宣不仅仅是话说得冲动,眼里着急和紧张更是要溢出来似的。
可是如今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失去姒意。
周遭空气好似一瞬间凝固了一般,天晟帝满眼失望地看着这个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更是怒从心头起。
“你这逆子!谁让你起来的?!你想造反么?!”天晟帝怒不可遏,气得胸腔起伏不定。
姒意也着急地去扯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冲动。
她好不容易才让他有一点重回太子之位的机会,虽然如今功亏一篑了,可她万不能再踏入深渊啊。
否则,她留在此处这么久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可宗政宣像是听不见似地,满眼执拗地看着天晟帝,一字一句地道:“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你!反了,真是反了!朕要杀了你这个逆子!”天晟帝脸色涨得通红,大步取下挂在一侧的尚方宝剑,就在他堪堪拔剑之时,却是后退着踉跄两步,脑中混沌一瞬,两眼一黑,竟直倒在了地上!
“皇上!!”
“父皇!!”
……
……
自古以来,“癸酉”一直被古人称为“下等”年日,这被不言命的人称为笑谈,可今年看来,却好似真是这么一回事。
北齐先帝驾崩在前,天晟帝不省人事在后,如今三国又起了战事,注定是不安分的一年。
自昨夜天晟帝昏迷之后,朝中一众大小事务便落在了宗政宣的身上。
西夜战乱,迫在眉睫,他已委任赵氏兄弟为震西前锋前去驰援,至于祁烨那里……
那人委实将话说得太过,并不像他平日里的作风,宗政宣总是怀疑他有旁的目的。
接连几日他一直留在宫中,一边侍疾,一边处理朝政,至于姒意的事,没有他的命令,旁人是不会知道半分的。
宗政郇眼见他实在太过疲倦,有些于心不忍,加之平日里也有历练,便将宗政宣接替下来,替他侍疾,宗政宣这才终于有些稍能喘息的时机,坐着马车回了东宫。
姒意这两日来更是焦灼,如坐针毡。
她想就这么离开,奈何东宫守卫森严不说,光是一个夜风便是极难对付,黑袍人又是许久没有出现,她每日等得近乎绝望,脑海里反复闪过祁烨写的那封文书。
明日便是七日之限了,她有预感,祁烨这次绝不会这般善罢甘休。
终于,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姒意大步起身走到门口,果然看到了一脸疲惫满身倦怠的宗政宣。
“皇上醒了么?”
宗政宣身上依旧是他离开前的那身衣服,眼里尽是倦意,他摇了摇头,想同她说点什么,可却是实在无力,径直往床榻处走。
姒意看出了他的累,她此刻应该让他好好休息才是,可明日便是祁烨说的第七日,若他还是依旧执拗地让她留在此处,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思及此,姒意硬着头皮拽住了他的衣袖,“宗政宣,你不该拿天晟的国运去赌,我不值得,让我走吧……”
“小意。”他有些无奈地唤了她一声,“我很累。”
“我知道!”姒意绕到他面前,仰头看他,“可若是祁烨真的动手呢?!你有想过吗?更何况如今西北战事吃紧,这说不定都是祁烨搞得鬼……他终究是想杀我而已……”
“小意,别说了。”
“宗政宣!你到底要糊涂到什么时候?!你想让我成为这天下的罪人么?!你……”
“我说够了!!”宗政宣厉声呵斥,打断了她的话,这是他第一次用这般语气同她说话,姒意眼圈霎时红了,眼泪都在眼圈里打转,并非是因为委屈,而是心疼这样左右为难筋疲力竭的他。
宗政宣呼吸一窒,慌乱地有些手足无措,愣了片刻后,终是伸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对不起……小意……是我不好……”
姒意放声大哭了起来,一时间长久以来受的委屈尽数涌现出来,如潮水一般。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逼到如此境地,不仅连累了身边的人,甚至还会危及无辜百姓……可宗政宣依旧以为她是委屈害怕,依旧低声安慰,“会有办办法的……别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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