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言万语汇聚在心头, 直叫人无语凝噎。
江月蝶想了许多借口,真真假假,最后化为了一句真挚的谎言。
“……如果我说, 这些都是闻长霖干得, 你信么?”
听到这话, 白小怜一口茶刚入喉,好悬没喷出来, 坐在一旁捂着嘴咳嗽了半天。
见她这个反应, 江月蝶还有什么不懂的。
她脸上的表情不由更加绝望, 又顺着白小怜看向了闻二小姐, 饱含期待。
也许能骗过这一个?
果然相比之下, 闻二小姐淡定许多,端坐在位置上, 哪怕周遭混乱, 也不改标准大家闺秀的做派。
然而江月蝶凭借如今超出常人的视力,敏锐地捕捉到了闻二小姐唇边加深的笑意。
八成也听见了她方才的话。
彳亍口巴。
江月蝶抽了抽嘴角, 搜肠刮肚寻觅话题想要糊弄过去。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和温敛故闹了半天,她现在脑子里乱七八糟,什么也想不出来。
偏偏温敛故也坐在那儿, 不知想什么, 就是不开口。
只有一个人尴尬的气氛持续蔓延。
在江月蝶隐隐绝望之时, 听见闻二小姐徐徐开口:“楚公子和慕容小姐已经去山中一探究竟, 想必不日便会有结果。我此次前来, 是为先前的事情给二位一个交代。”
闻二小姐,大好人!
江月蝶立即捧场地端起茶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闻二小姐不禁莞尔。
在闻二小姐的口中,江月蝶听见了一个与闻老夫人先前所说的全然不同的故事。
火狐与佛子并非是所谓的“一场算计”, 而是真心相爱。
“真心相爱”四个字说得轻易,可藏在其下的波涛汹涌,却并非三言两语可以道清。
只是一人一妖,一个从小生长于佛寺、澄澈纯善,一个心思单纯、不懂人世险恶。
于是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掉入了他人的陷阱。
“当时正值战乱,佛家圣宝丢失,需要炼化新的法器抵挡战乱,保护百姓。用通了灵智的妖去炼化,是最快的做法。”
江月蝶匪夷所思:“他们一边说着要保护世人,一边又去炼化妖族,不觉得矛盾么?”
闻二小姐哑然,只能叹息一声。
白小怜眼珠子转了转,想起来了。
“我听说那时候,朝廷里有妖族假冒人族作祟,杀了不少忠臣良将,动静闹得不小,所以才让世人闻妖色变。”
温敛故轻笑一声:“人妖殊途。”
他本是最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可这一次说出口时,心口处冒出来了细细密密的疼痛。
如同万蚁啃噬,不适极了。
听他们三言两语解释后,江月蝶恍然大悟。
怪不得这个世界对妖族这样防备,原来是有前车之鉴。
江月蝶并非是这个时空的人,她没有资格去评判那些往事。
何况如今时过境迁,再论是非,更是无用。
气氛一时间沉寂了下来,谁都没有再开口。
就连温敛故都握着茶杯,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联想起他半妖的血脉,江月蝶心中暗暗叹气,主动询问:“先前说是要炼化圣宝,那后来成功了么?”
闻二小姐摇摇头:“没有。”
那火狐既没有伤人,又没有祸事,根本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妖丹于炼化圣宝并没有用处。
而在火狐被处死之时,被困住在屋内的佛子似有所感,竟然也在同一时间坐化。
这件事传出去影响太差,最后到底是被压了下来,成了不可再提禁忌。
江月蝶若有所思:“所以那枚妖丹……”
闻二小姐点了点头:“在闻家。”
当日设计阻拦二者成亲,就有闻家祖辈。
那妖丹弃置无用,便被闻家祖辈三言两语捡了漏,而后更是以怕被报复为由,让万国寺的高僧在闻家门口立下了阵法。
从此以后,凡是不被邀请来的妖族,都进不了闻家的门。
这本就是佛门惹出来的祸事,更何况一个拦路阵法罢了,伤不到什么人,说不准也能在这乱世之中,保佑一方平安。
这就是闻府门口那七星阵的由来。
“闻家过往那些厉害的祖辈,基本都是靠着那枚妖丹的功劳。”闻二小姐一语中的。
想起闻家上上下下的做派派,江月蝶眉梢微动,心头冒出一种奇妙的预感:“这枚妖丹不会是传男不传女吧?”
闻二小姐点了点头,语气复杂:“看来江小姐已经对闻府很了解了。”
典型的重男轻女封建大本营啊。
对此,江月蝶报以同情的目光。
读懂了她眼神中的含义,闻二小姐本来有些难堪的心情,莫名松快了许多,平静无波的眼中也透出了点点笑意。
“江小姐不会以为我什么都没做吧?”
闻二小姐温和一笑,转向了这个眼神灵动的小姑娘:“我早就到了适婚之龄,却一直未嫁,其中种种缘由,以江小姐的聪慧,想必不难猜到吧?”
江月蝶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目光扫到了她身侧的白小怜,猜测道:“小怜姐能进入闻府,应当也有二小姐的手笔吧?”
“我先前入闻府时,在正堂内欢喜娘娘给闻长霖烙下佛印时,闻到了一阵花香。”
甚至如今细想,连佛印都是莲花的形状。
哪怕欢喜娘娘真的火狐精魄,它身前无法突破七星阵的桎梏,难道百年后就可以了吗?
更何况时机也太巧了。
没有人从内部放水引导,江月蝶是不信的。
“或许不止这些……”
江月蝶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下去,“火狐应当是有方法感受到她的妖丹……所以哪怕我们不来,二小姐也会将妖丹从闻长霖的体内取出吧。”
白小怜听得目瞪口呆。
她本以为这位新朋友,是个和自己一样缺心眼的家伙。
到头来,傻子只有她一个?!
闻二小姐略挑起眉,瞥了眼温敛故。
白衣公子动也不动,似乎对万事万物皆不关心,唯独在江月蝶说完后,扯过了她手放在腿上。
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闻二小姐和温敛故打过几次交道,心知这也是个不能用常理揣测的怪人,不再多看,而是转向了江月蝶。
“方才那些,是江小姐推衍出来的么?”
江月蝶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算是推衍。”她轻咳一声,不好意思道,“我以前认识一个人,她和二小姐脾气有些相似。”
江月蝶口中的“她”,是她的堂姐,也是个奇人。
想起曾经和堂姐私下里的吐槽,江月蝶真情实感道:“有这样的家人,真的很丢脸啊。”
见江月蝶不愿多说,闻二小姐也不逼迫,听见她后面这句话,不由笑了出声。
闻二小姐有些明白,为什么小怜会喜欢这个小丫头了。
她也觉得不错。
长得娇俏可爱,嘴也甜,很会哄人。
闻二小姐脸上的笑意更真切了几分。
接下来,江月蝶再问些什么,她也耐心回复。
闻长霖那日出现在小树林,并非偶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他那时刚刚将妖丹吞食,得了些许好处,更加贪婪,不想着好好修炼,反倒将心思放在了别处。
他想要更多妖丹。
这才是闻长霖被抓住的缘故。
论起来,倒是江月蝶凭白被卷入纷争之中,有了这些无妄之灾。
闻二小姐安抚道:“江小姐不必担忧,那个畜生如今已是废人,再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困扰。”
白小怜猛地点了点头。
可不是么!先是一碗烈性□□废了下半身,又被那位大人剜去眼睛取出妖珠,扔给了闻二。
好家伙!当时在旁边目睹了一切的白小怜,心中直呼好家伙。
闻家三个姐妹中,大姑娘温柔,三姑娘天真,唯有这个二姑娘,看似大家闺秀,实则心中自有一股不平侠气。
许是生在闻家这个畸形中的缘故,闻二小姐最见不得有人欺负女子,更别提是这样的手段。
她当即命人用药吊住了闻长霖的命,之后那些手段……
白小怜咂咂嘴。
不愧是人族啊,爱恨皆是如此炽热。
怪不得千百年来,总有妖族爱上人族的传说。
白小怜有幸见过几对,他们可并都是“半身”的关系,甚至有些也不上情人。
白小怜认识过一个雀儿,性格活泼开朗,每年都会面带笑意地定时去给老朋友们扫墓。
她那时百无聊赖,又没找到庆莲寺的线索,闲着无事,就陪着对方去扫墓了几次。
有一次,两人遇见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在奴仆的簇拥下而来。
见到老太太后,那从来外向活泼的雀儿像是吓了一跳,立即钻入了树丛,直到人走了才出来。
白小怜嘲笑道:“人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能把妖族鼎鼎大名的‘云中君’吓成这样……啧,若是我说出去,你怕是要声名尽毁啊。”
她笑声很大,因为云中君实力强悍,打遍妖族。
他这样慌乱的模样,别说白小怜了,怕是整个妖族都从未见过。
白小怜当时已经做好了被恼羞成怒的云中君按着打一架的准备,谁知云中君憋了半天,涨的脸都红了,才憋出一句:“她不老。”
在笑的白小怜愣住,回荡在山林间的笑声戛然而止。
云中君像是终于找回了喉咙,他挠挠头,认真地开口:“你别说她老,她以前最爱漂亮,若是知道了,又会哭鼻子了。”
可那不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太太么?老太太也会因为这种事哭鼻子么?
白小怜有些不解,眨了会儿眼睛,问道:“她以前漂亮么?”
云中君点了点头。
他神色郑重认真,不见半分虚假。
白小怜看着难得这样正经的云中君,神使鬼差地冒出来一句:“那现在呢,你觉得她现在还漂亮么?”
云中君不假思索地回答:“很漂亮呀!”
少年模样的妖族坐在大树的枝干上,晃荡了一下腿,“不过她现在好像不爱穿粉裙子了,一直都穿深色的衣服。”
“哼,她以前还说,等老了也要一直穿最新的粉裙子呢!若是来世能见到她,我一定要狠狠地嘲笑她。”
少年高昂起头,束起的马尾在身后一荡一荡的,日光落在他的脸上,愈发显得无双英俊,像极了人间戏本里最爱写的小将军。
可是她就算能转世,也不记得你了呀!
白小怜顿了顿,终究咽下了这句话。
因为她突然想起来,这只雀儿虽是少年模样,但也时日无多。
那是白小怜第一次知道,人和妖可以做朋友。
怎么说呢?对于生命漫长且淡漠的妖族来说,结识人族的朋友,就像是空中升起的烟花。
绚烂又短暂。
但同样的,人族只需绽放一次,妖族会铭记一生。
从此之后,岁岁年年。
长相忆,不断绝,至死生。
妖并非是庙宇之中高坐的大佛,能够无悲无喜地俯视众生。
妖是会寂寞的。
但种族的特性,让大部分妖都无法信任同类。
于是许多的妖族选择入世。
等老了,再也无法漫步红尘时,妖族们便会拿出这些记忆,孤自躲在山里一遍又一遍的去看,直到生命的尽头。
或许人族不会相信,在这世上最后一个铭记他的人,竟然是个妖。
想起这些往事,白小怜心中不由惆怅,一双美目扫过江月蝶和温敛故的方向,得到了后者淡淡一瞥。
白小怜吓得打了个寒颤,什么往事怅然都不见了。
她立即拉住身旁闻二小姐的袖子,催促道:“二小姐快把东西拿出来吧。”
闻二小姐将方才短暂的眼神交锋尽收眼底,心中颇有些惋惜。
若非江月蝶身旁已有人虎视眈眈,画地为笼,她到不介意对方在闻家多呆些时日。
将怀中的锦盒放在了桌上,推向了温敛故。
闻二小姐:“这里面就是那么妖丹。”
被江月蝶用手指摁了下大腿,温敛故才终于回过神。
他面上不动声色,将那只乱摁的手捉在掌中收拢,确认她不会溜走后,才看向了闻二小姐。
“给我?”
这下闻二小姐也有些疑惑了。
提出这个建议的白小怜心中咯噔一下,干笑着解释道:“妖丹、妖丹吃了大补。”
温敛故的身份在闻家没有挑明,她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传递自己的讨好之意。
希望这位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厉害妖怪别迁怒闻家,给闻二再添麻烦。
谁知这位好像半点不领情?
手被包在掌中,江月蝶用小指挠了挠他的掌心,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江月蝶眨了眨眼:“妖丹大补?”
好奇地打量了温敛故几眼,江月蝶沉吟道:“你最近身体很虚么?”
难道是受了什么她不知道的暗伤?
坐在一旁的白小怜差点喷了,都差给这位姑奶奶跪下了。
您可别乱开口了。
温敛故的神情也染上了几分无奈,他抽出一只手,点了点江月蝶的鼻尖:“这话不要乱说。”
话虽如此,可温敛故的表情却看不出半点不悦。
与其说是无奈,不如说是纵容。
被点了下鼻尖的江月蝶愣在原地。
顾不得另一侧挤眉弄眼的白小怜,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温敛故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不然怎么一直都怪怪的???
江月蝶有些走神,还是闻二小姐的一声惊呼拉回了她的思绪。
“这是……!”
“这枚妖丹选择了你。”温敛故语气淡淡,“它会融在你的体内,不必担忧。”
白小怜惊讶极了,似乎还想说什么,闻二小姐眼疾手快地把她拉走。
“多谢温公子解惑,我们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叨扰二位了。”
闻二小姐优雅地转过身,对上江月蝶眼巴巴的目光时,到底没忍住对她笑了一下。
她们来时让仆从等在了外间,走时也能看到乌泱泱的一大片影子离去。
“人都走了,怎么还看?”
手腕被人扣住,轻轻一拉,江月蝶就到了温敛故的怀中。
以一种微妙的、坐在他腿上的姿势。
温敛故将她的手腕禁锢住,笑意温柔:“舍不得她么?”
这个姿势实在让人尴尬极了,江月蝶一边试图起身,一边胡乱解释道:“她有些像我姐姐……”
话到一半,江月蝶心中一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鬼知道这个世界的“炮灰江月蝶”有没有姐姐?如今临近白云城,她说得越多越容易露馅儿。
姐姐。
温敛故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发现江月蝶没有往下说的意思,温敛故虽有些遗憾,但也并不追问。
见好就收,来日方长。
趁着他放松了手上力气,江月蝶赶紧起身。
“你以后别突然拉我,太、太吓人了。”
假的。
是她那颗心又在不安的躁动了。
江月蝶心中默念了十遍“阿弥陀佛”,才问起方才那枚妖丹的事情。
温敛故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下。
“所以那枚妖丹排斥闻长霖、也排斥闻长霖的祖辈,却在即将消散前选择了闻二小姐,自愿融于她的体内?”
江月蝶想了想,恍然大悟:“可不是么!既然是狐妖,生前也定是花容月貌,极爱漂亮的,所以肯定更喜欢小姑娘嘛。”
所以闻家祖先真没脑子,硬要把女狐妖内丹传给男儿郎,活该短命。
想通了其中关窍,江月蝶喜滋滋地抬起头等待温敛故夸奖,就见他蹙起眉:“花容月貌?”
江月蝶:“……”
合着您就听到了这个是吧。
见江月蝶不回答,温敛故不满地望向她,那双潋滟的眼眸隐约带着几分控诉:“你果然更喜欢带毛的妖怪。”
眼看这口大锅就要扣在自己身上,江月蝶几乎能预料到,若是自己真的认下后,说不定温敛故马上下一秒就要出去猎杀狐妖猫妖狗妖……等带毛妖怪,然后在她面前一丢,轻描淡写地说“既然喜欢,就都送你”。
不得不说,江月蝶对于温敛故的心里把控的十分精准。
温敛故确实如此想的。
白色的皮毛很漂亮,他可以从白狐开始——
“……不!我不喜欢!”
发现温敛故有起身的迹象,江月蝶再不犹豫,用平生仅见的最快速度冲到了他的面前,毫不迟疑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喜欢这些,我只喜欢蛇妖!”
因为靠得近,幽幽的焚香又钻入了江月蝶的鼻尖,隐隐还多了些别的味道。
清冷又黏人,慵慵懒懒的,江月蝶眼神飘忽了一瞬,差点以为自己被什么东西缠在了身上。
“喜欢蛇妖么……”
温敛故歪了歪头,轻叹了一声,伸手将她耳旁的碎发别至而后。
“什么样的蛇妖呢?”
随着他的动作,几缕柔软的发丝顺势滑落,蹭到了江月蝶的侧颈。
搔得人心痒。
江月蝶强行忍住自己莫名升起的扑到温敛故怀中的欲望,舔舔嘴唇,嗓音有些发干,疯狂暗示道:“别的蛇妖都不喜欢——我就喜欢有青色鳞片,化作人形后又爱穿白衣的。”
温敛故绕着她的头发,漫不经心地听着,嘴角弧度却加深了些许。
“这样啊。”
温敛故轻笑了一声,放下绕着的发丝,转而捏住了她的耳垂,指腹轻轻摩挲着。
“我认识几个,你在此处等我——”
“我不喜欢那些蛇妖!”
暗示全然无效,抛媚眼给瞎子看。
江月蝶实在没有办法,自暴自弃地开口:“我只喜欢你、你这样的蛇妖,没人比得上你,可以了吧?!”
说完后,面上滚烫几乎在灼烧。
江月蝶狠狠地瞪了一眼罪魁祸首。
温敛故像是半点没有察觉,恍若无事般的微微颔首:“可以。”
江月蝶松了口气,刚想让他松手,又听那人轻飘飘地抛出了下一句话。
“那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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