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自家的小火轮,王一多心放下去不少。
在手摇乌篷船的时代,烧油的小火轮渡苏州河,即使在最宽的河道,那也是分分钟的事。
避过宪兵巡逻的炮艇,海子荡的一号小火轮开足马力,箭一般射过苏州河。为了遮人耳目。小火轮还在河面上走了个z字。
到沙家浜的时候,王以栋指示稍做停留,吃了宵夜再回海子荡。
可是,在众人吆五喝六地吃起宵夜的时候,王以栋带着冯茹芸去了如今空空如也的冯家的老宅。
站在昔日无比辉煌,如今尽显破败的宅院门口,冯茹芸的心情是复杂的。
每当王以栋偕夫人出行,都会跟冯茹芸回到这里盘桓一阵。
王以栋理解,冯茹芸是想念他的父母的,也一定在后悔当初跟自己私奔。
王以栋在海子荡这些年的成就,也跟冯茹芸的努力分不开,她是他的恩人。
而他是她的保护人。他给了自认为无人能给的,连她父母也无法给予的生活。
有时候生活不只是锦衣玉食,还有权威和尊严。
在海子荡里,冯茹芸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万民敬仰,说一不二。
不过,冯茹芸在海子荡,从来不干涉王以栋的决策。
当年翟山鹰教给他的“损招”中,如果用在好的事物上,其实并不损。闲扯时对外国风物、习俗,以致政治经济的只言片语,在王以栋那里都变成了精神财富,而且发扬光大了,再加上冯茹芸更为系统的新式学问,这一切,都成了王以栋在海子荡行事的指路明灯。
差不多将近二十年,冯茹芸从来没有反对过王以栋的决策和违拗过他的想法。有的只是辅佐和纠偏。
当年姚吉顺因为一场感冒而就此一病不起的时候,是冯茹芸利用她跟五姨太的关系使谣言在荡内平息。
当姚吉顺死亡,家族要查明死因的时候,也是冯茹芸动用了自己的影响力,利用了五姨太与姚吉顺长子姚海明常年不和的罅隙,制造了舆论而使王以栋顺利地躲避了舆论的矛头,且名正言顺地杀掉了姚海明。
当姚吉顺死亡的“真相”曝光,全荡群情激奋,纷纷要求将姚家上下灭族的时候,也是冯茹芸说服王以栋,将以姚吉顺次子姚海平为首的姚氏族人一起流放到了荡子最西北的一个岛,燕子岛上,并提供所有的吃穿用度,外加每年固定的钱粮供给。让姚海平感激零涕,谢王以栋的不杀之恩,发誓世世代代都将效忠王以栋。
她在蛤蟆岛上修起了一座寺院,名为“荡海寺”,五姨太成了那里的第一位女尼,整日里青灯礼佛,为海子荡是民众祈祷。
当一切动荡平稳地结束的时候,王以栋执掌了海子荡的大权。冯茹芸在一次欢欢愉愉过后,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这是政变,典型的宫廷政变。”
“政变”成功以后,王以栋本来是想坐享现有成果,做个土皇帝,但冯茹芸却劝他要宜将剩勇追穷寇,励精图治,发展壮大海子荡。
他派出亲兵,就是现在的正副十八罗汉,追踪两个姚吉顺的死忠粉,又要重立姚海平为正主的马波涛和姚海正。直至两人逃亡南洋方才罢休。
他还四处派出人马,以各种翟山鹰式的智慧,许以土地、住房、生产资料、三年免赋税等等的承诺,大肆引进人才。周围失地的流民和更远的逃荒的人一时间大量地涌入海子荡。
海子荡的人口从姚吉顺时代的一万来人,激增到了五万人。而蛤蟆岛的武装力量也有了三千众之多。
那时的县城也不过二三万人口,能调动的团练也就三五百人。
一时间,海子荡的名声大噪,王以栋也被呼作“王爷”。周边的县域长官争相拉拢巴结,称兄道弟的不计其数。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海子荡的崛起引起了广泛的注意,找上门来封官许愿的有之,诉说情怀的亦有之,更多的是图谋合纵连横一同打天下的。
此时,冯茹芸就成了他的“外交大臣”。原则是不要“政&a;治&a;正确”,一切以求生存谋发展为原则,开展对外合作。秉承着“来的都是客”的信条,有饭吃饭,有酒喝酒的待客之道,好来好去。
对于那些不怎么识相的也只好“出门左转,好走不送”了。
十几年下来,海子荡一时成了内功深厚,实力大增,雄霸一方的所在。
此时王以栋瞟着身旁的冯茹芸,感慨万千,不由由衷地叹了一口气。
冯茹芸听得王以栋叹息,就温婉地说,“还是去王府看看吧。”
王以栋轻轻地摇摇头,“算了,没什么可看的。还是回去吧。弟兄们这时候,也该吃饱喝足了。”
冯济琛当年也是怪了,给了一万大洋的现银王家,嘱咐他们连夜逃走,能走多远走多远。然后让家丁气势汹汹地杀入王家府邸,一把火将王家烧了个精光,现如今连当年的瓦砾也被野草覆盖,根本看不出来曾经有人在这里生活过。
“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岳父大人他们过得怎么样。如果夫人思念过滤,那为夫找人来对此作一番修葺,以慰妻心。”王以栋无限温婉地说。
“这个就不用了。我想的是别的事情。文婷母子,你也该接回来了。租界现在也不是保险箱,海子荡虽然条件跟上海比差了很多,对它大,进退皆有回旋的余地。再说志贤也快成人了,这个时候最需要父亲在身边。”冯茹芸平静地说着,仿佛在谈论完全与己无关的别人的事情。
抛却三观,冯茹芸是一个完美的女人,除了不能生育以外。而冯茹芸的不能生育,是与王以栋脱不了干系的。
他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她而让她遭受了流产之苦。
那是他带着冯茹芸私奔的那晚。船太小了,因为情急之中,码头上能解开缆绳的只有一艘独木舟。已身怀四个多月身孕的冯茹芸,一点也不识水性,在独木舟里荡来荡去,本已受了惊吓,小船在水网里迷路,又遭姚吉顺护荡队的拦截,再度惊吓中不慎跌落水中。
上岸以后,虽然姚吉顺没有难为他们,还给了他们极大的优待,但冯茹芸的孩子还是没有保住,而且落下了终身不孕的残疾。就算五姨太在“荡海寺”里日夜为她祈祷,也没有感动任何一方的神灵。
王以栋对姚吉顺动杀心,从那一瞬间就种下了。这并不仅仅像外界所传,是他为了权利而恩将仇报。这里有恨,因为让自己心爱的人遭此大难而生出的恨。
冯茹芸见丈夫不说话,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就久久地看着他,又望着上海滩的方向,那边的霓虹还照着天际,拉出一条横亘在天地间的断续的彩丝来。
“报上说,美国已经禁运了日本的废钢铁,石油的出口也日渐减少,租界的安全积岌岌可危。双方的开战是迟早的事。这是往大了说,往小了说,你觉得今天的赌约仅仅是房子龙的唐突吗?”
“你是说那个叫牧天的小赤佬别有用心?那你还让我来赴约,而且还跟我来?”
“知己知彼嘛。又在第三方的地盘,量他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那我取消明天的赌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好。自夫君接手以来,海子荡对外向来是一言九鼎,此时取消赌约,必然遭人诟病。约是你当众定的,对内也害你威望受损。”
“依着夫人之见……”
“就这么地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海子荡这么大,总有回旋的余地。倒是文婷母子的事情,你一定要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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