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戮也低头未答。并非他不愿说,只是十多年来早已习惯的一切,不知从何说起。

    “不是只有你,我同样在这里想尽一个朋友该尽之责。”雪禅见他神情落寞,不忍少年沉沦悲情,宽慰道,“此间甚美,不如暂时忘了烦心事,多贪恋一些世间生机。”

    云戮也微微翕开唇瓣,音节尚未来得及消除寂静,便有一片枯黄枫叶,似流星飞刀,从天边破风而来,凌厉地袭向他的后颈。

    他竟因神思飘渺,一时未察,被雪禅拉到了身后。

    白靴点地,少女踮着脚尖,伸手截断了飞来的枫叶。指间相夹的黄叶完好无损,连脉络都清晰可见。

    雪禅闭起双眼,黄叶随指尖从她鼻前划过,留下一抹若有似无的奇异熏香。

    她睁眼瞬间,黄叶在她手心被一簇薄蓝火苗灼烧成灰。灰烬在纤白素手上,如阵法般排布形成了几个字:

    “梨源亭见”。

    “是星云阁的人找我。”云戮也用纯白衣袖为雪禅擦拭着染上灰烬的手心,他低着头小心地挪移手腕,害怕雪禅因他粗心大意,感到不适。

    被他托着的手光洁细滑,不像寻常习武之人皮糙肉厚。

    因着衣衫轻微摩挲,卷起了一阵痒意,雪禅不由地向后缩了缩手。

    “弄疼了?”云戮也抬头,眸中暗含懊悔。少女之手矜贵娇嫩,哪禁得起他这般折腾,还得怪他不够谨慎。

    雪禅并未将自己的手抽离出他的掌心,只是望着他摇了摇头。

    她一时间觉得这布着淡淡薄茧的掌心,有凉冬火炉般的温热暖意,即便在这春和景明之际,仍旧让人舒心眷恋。

    连她这样格外反感他人触碰的人,都因贪恋片刻温暖,生起光阴停滞之念。

    说起来,这少年似乎比常人更在意那些琐碎细节,总是刻意同人保持着距离。

    这份在他人看来过了头的冷淡疏远,却在雪禅这里很是受用,因而他此刻破天荒的相触之举,无法令她排斥生厌。

    眼前少年不像此间世人馋她美貌,讽她无知。他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言行举止都拒人千里,却总心细如发地顾及着她。

    如此很好,倒也符合她想象中朋友该有的样子。

    云戮也细细确认了纤手恢复如初后,方才抬起头来,星眸闪耀:“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话落之际,万里晴空中,便多添了一道惊雷白影。忽而刮来的一阵春风亦扬亦制,如同脱缰的烈马被人瞬息间强行拖住,用蛮力生生压下含混着凌乱肆虐的暴动,生怕扰了仙子的清净。

    雪禅想起第一次见到少年之时,风起云卷,草木纷飞,却在他落地顷刻间,万物似臣服般归于宁静。

    那时的山风缭乱无章,一如无拘无束的少年,狂傲不羁,诡衔窃辔。

    究竟何事能令不羁少年这般畏首畏尾?

    他看似对她敞开心扉,直言以待;她却自始至终,从没看透过他。

    从前是她无心留恋世间纷扰,可少年明晃晃地闯进了她独守了十六年的清净之心,口口声声地说要成为她的朋友。

    朋友之礼倒是全了,可朋友之心依然离得尚远。

    山外的黎源亭里,云戮也负手而立,遥遥望着远处大片花海,眼里从未如此宽容地接纳过这片生灵。

    他思绪翻滚,雪禅的身影如墨刑烙印,紧紧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思之成疾。

    他猛地蹙起眉,单手撑着长亭扶栏,弯腰捂着胸口,神色面容极尽痛苦扭曲。

    “戮也公子。”说话之人的声音清朗沉稳,又有一丝难辨的魅惑迷离。那声音似从天边传来,本该响彻天际,却偏偏只震荡了他一人之耳。

    云戮也抬起头,竭力克制着身体因剧烈痛感而止不住的颤抖。他脸色白如素笺,不带丝毫血色,唯独那双本该黑白分明眼睛布满了血丝,残红骇人。

    天边有一貌美妇人,着青藤襦裙,外披纱罗长衫,风姿绰约,却眉目生凛。她保养得极好,面容白净无暇,肌肤吹弹可破,瞧不出年岁。

    “云枝姑姑。”云戮也双眉紧旋,勉强维持着神色妥帖,恭敬颔首。

    “阁主有令,命戮也公子七日后前往武林盟,参加四月的竹陵大会,夺取盟主之位。”

    星云阁已远离武林纷争多年,此番阁主有意让云戮也代星云阁出战,虽不知何意,但因其门规严厉,不容他有所迟疑。

    “戮也领命。”他低着头,脸颊旁的碎发遮挡着苍白面容。

    “我此次前来,还有一事。”云枝从凉亭外慢悠悠地走进来,身姿轻盈柔美,似那翠袖掌中舞,从此君王无早朝。

    “姑姑请说。”

    “想必戮也公子近来身体已有不适。”云枝声音尖细,语气稀松平常,“往年五月才到的日子,今年提前了。阁主说,如若你再察觉不适,立刻回阁。”

    “那武林盟?”

    “届时,自会有人代你去做。”

    “戮也知道了。”

    云枝见他咬牙强忍痛意,不禁摇头。她伸着手,艳艳蔻丹,捏着少年瘦削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那张清冷面孔,此刻苍白虚弱,如画般精致的五官生生透出任君采撷的无力感。

    可少年看着她,炯炯目光,坚定不移。

    “万虫噬心、错筋断骨之痛,你竟也忍得住。”那言语三分责备,七分怜惜。

    “我没事。”云戮也唇齿相磨,一字一句道。

    “没事?”云枝讪笑了一声,“自你头一回出阁,这彻骨痛楚就没消停过。”

    云戮也怔然,神色一肃:“姑姑如何知道?”

    他自以为不说便能将心事瞒好,在外间多逗留片刻。他不愿让人知道星云阁外,有他日夜思量的白纱素锦。

    “你的事,何时逃得过阁主的眼睛了?”

    云戮也双手撑着扶栏,不安跃然脸上,眼神却依旧坚决:“烦请云枝姑姑替戮也瞒下今日之事。”

    他这般状况,若被师父瞧见,定又将他关于赤炎回廊百日,不得踏出那冰寒黑暗之地半步。

    那些难熬的年月,原先于他而言,不过同习武碰伤一般,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直到一袭白衣,广袖飘扬,少女眸色清明,天真地问他:“你为何一直盯着我?”

    自那时起,落入他视线的少女,便再没从嗜血暗眸中走出来过。

    她带着消融冰雪的暖意,朝他展颜,向他道谢;一颦一笑,字字句句,碎裂难眠长夜,消解地冻天寒。

    凡世岁月于他而言,不再昏暗无光,靡然漫长。

    茕茕孑立的少年,因而有了期盼,也有了愿想。

    他不想回去。

    他贪恋此间山川河海。

    只因山川河海,有他想见之人,有他所眷之事。

    云枝扣着云戮也的下巴,杏眼含怒,摄人心魄,她想透过少年的星目,看穿他藏了许久的心思。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手指不轻不重地从云戮也的下巴滑至细腻无痕的脸颊。指间艳丽笋红与他死灰般的面色,形成强烈错差。

    她轻轻抚了抚手下面庞,妥协一般,叹道:“我可以用内力把你逆行的气血暂时压下,封于下丹田处,你便可在此间多留一段时日,不过此法会令你下次痛感倍增,且每动用一次武力,都会受剖心之苦,你可还愿意?”

    “戮也愿意。”他声音果断,未有一丝犹豫。那双红艳艳的眼睛,蒙着层水雾,似血海波光,粼粼闪闪。

    “我真想知道,让星云阁唯一的嫡传弟子甘愿承受这般痛苦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是我决意如此,与旁人无关。”云戮也闭眸言道。

    “你瞧,这都学会说谎了。”云枝坐在亭中座凳上,唏嘘道:“姑姑看着你长大,你的性子,我还能不清楚?”

    “戮也不敢欺瞒姑姑。”云戮也脱力地靠在亭柱旁,低头道。

    “来日方长,我总有机会见到那人的。”云枝玩味地笑了笑,转念提醒他,“今日之后,切记控制好情绪,切勿因为动了情而耽误了正事。”

    她看着凉亭外翻滚不息的花海,若有所思:“阁主对此事,已经颇有微词了。”

    “动……情?”云戮也错愕了一瞬。

    那二字在他脑海中和那白衣少女的身影,逐渐重叠,挥之不去。

    他初出星云阁不久,所见之人不多,记住的,除了已逝之人,就只有少女尚且鲜活生动。

    她虽话少喜静,却那样深刻地长伫在他的记忆里。冷言淡语,明眸巧笑,或是转身回眸,都清晰地在他眼前打转。

    无论见或不见,想或不想,那身影都如奔腾不息的江河,肆意地在他心里横冲直撞。

    他也曾抽刀断水,却令风声乍起,流水更流。

    他先前不解,如何会有人可以毫不费力地操纵他的心神。

    原来,是因为——

    “动了情啊。”云戮也低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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