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很高,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代价便是同你昨日那般,痛得死去活来?”雪禅问道。

    “差不多。”云戮也看了她一眼,“正常情况下,任凭习武之人再勤学苦练,提高的一成武力也只能是一成。

    “但我的武功,实际上不止我一个人在修炼。我的身体里,藏着一片血渊,游离于正常的五脏筋脉之外,自成一片无边气海。我的功力若因自身修炼长进一分,那么血渊便会替我凝结十倍内力,输至全身,与我自身功力相融合,如此往复,便与常人拉开了距离。

    “但世间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他顿了顿,“我所要付出的就是承受每年三次抽筋剥骨一样的苦痛,才能重塑血渊,让它和我继续融合共生。”

    他说得轻飘飘的,却在言语间将自己的软肋和盘托出。

    若是仇家得知,必会趁着他一年三次的特殊时段,趁虚暗杀。

    毕竟举世无双的少年,往后定会惹出仇家妒心无数。

    雪禅看着他,眉间淡淡雾霭浮起:“那昨日是今年第几次了”

    “一次都不是。花阳节那日,星云阁的云枝姑姑替我延后了今年的时日,所以在那之前,我会时常受此遭遇。”

    云戮也没提那遭遇只会在他动武后重现。

    “为何要延后?”

    他看着少女双眸清朗,如同外头的青天云絮,暖暖柔柔。

    “为了去武林盟。”

    为了和雪禅一起去武林盟。

    为了同她多相处片刻。

    为了,多看她两眼。

    好让这念念不忘的眉眼,从此山高水远,天长地久地铭心刻骨。

    “因为你师父要你夺盟主之位?”

    云戮也违着心,点头默认。

    雪禅吸了口气,淡道:“星云阁的人,可真狠心。”

    怪不得师父总说,人心凉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她的师父待她极好。这是她入世前,就知道的。

    但她不知道,原来享受着“师父”称号之人,并非全都如此。

    他们也可以心狠手辣地对待自己的徒儿,也可以为了一己私愿,牺牲徒儿。

    不像她的师父,对她说,世间一切,从不及她平安康健重要。

    “往后,若再苦痛难忍,尽管来寻我。”雪禅对云戮也道,“我虽不能与你分担,但你也不用独自面对强撑。”

    少年既认了她做朋友,她便义不容辞地陪他面对世间险恶。

    他没有那样好的师父,却会有个很好的友人。

    ………………

    武林盟离宛城县有很长一段距离,中间隔了三座城池与无数崎岖山麓。

    雪禅和云戮也驾着两匹马,经城则闲逛赏玩,遇山则栖林而眠,一路走走停停,一晃便过了半月有余。

    这半月来,雪禅日日顾念着云戮也的状况,但自那日他平白无故受了剖心之痛后,至今还未曾再遇此事。

    雪禅便问他,那苦痛,是否有迹可循。

    他笑得萧索:“不常发生,不必担心。”

    他好像一直在说,不必担心。

    可他夜夜运功打坐,汗如雨下,似在拼命压制着什么,却始终只字不提。如此光景,又岂能叫人安心。

    少年沉沉地睡在林子里。

    晨光透过木叶罅隙倾倒而下,窸窸窣窣地覆在他身上。

    雪禅蹲在他身旁,伸手替他拭去额前汗水。

    这俊朗脸庞越发清减了。

    那股湿漉漉的花草凉意,也随之凌冽更甚。

    “好好睡吧。”雪禅替他拉了拉盖在身上的厚重披风,便起身出了密林。

    云戮也睁开双眼,神色复杂地望着少女身影消失的方向。

    浓荫遮盖的树林,即便有着零星微光洒落,也显得过于凄清。

    雪禅走到林外的一片空地,他们的马匹被拴在此处。

    她看着朝阳高挂,缓缓眨眼,开口道:“何必躲在暗处?都出来吧。”

    四周并无任何声响回应。

    “原来你们不愿与我见面。”雪禅敛了平静容色,脸上浮起一层冰霜冷意。她伸出右手,指缝间夹着四根银针,泛着凄冷寒光。

    银针随着水袖轻扬,迅速朝树林飞去,如同乍现闪电,划破长空,放出道道光芒。

    随之而来的,是西边树丛里传来的四声整齐划一的震响。

    隐秘树林间,有四名黑衣人躲在茂密枝丫里,正琢磨着白衣少女如何能识破训练有素的他们一等一的藏身术,便被她掷出的银针锁了穴道,脱力一般,从高耸的树枝上重重掉落在地,砸出剧烈声响。

    旋即,十多名黑衣人从四面八方的树林里一齐窜了出来。

    他们朝草地中央的白衣少女飞奔而去,身上的漆黑披风似连体之翼,因迅猛身形向后扬起,如同暗夜血蝠,展翼而飞,呼啸而过,卷起阴风阵阵,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若是仔细瞧上一瞧,便不难发现,那披风下摆边缘均镶嵌锋利刀片,闪出微弱银光,仿佛丝丝缕缕的追魂细线,触肤淌血,遇肌筋断。

    雪禅被大片乌压压的杀手团团围住。

    俯视而看,便能见大地上有游移黑雾,形成两个光圈层层相套,却也似溪谷流水于环状河床内,顺着风潺潺不止。

    那是杀手的身影。

    在那黑雾中央,有一抹亮洁之雪,虽被污浊潆绕,却依旧纯净无暇。

    雪禅神色肃然,脚尖点地,一跃腾空。

    那抹白雪忽而直冲云霄,一下便挣开了锁住她的黑雾。

    她以杀手的躯体为支点,踏其颅顶,脚步轻移,白纱轻转,随光圈游走,令脚下的黑雾渐止。

    外层光圈随即向上挪动,再次凌空环住白雪,不依不饶,誓不罢休。

    漆黑的身影环绕着白衣少女,在她周身迅疾地滑行掠动,无规律的出招似惊雷闪电,令人措手不及。

    他们衣摆边缘的银片暗刀,无数次与那具被白纱包裹的身躯近乎触碰,却又因少女更为迅速的侧身回闪,全部落空,无一击中。

    十多个训练有素的杀手,饶是连触碰少女都无法做到,更别提令其受伤倒地。

    广袤大地,寂静无声,却有人间最后一片凛冬之雪,肆无忌惮地冲撞着阴森浓稠的黑云雾霭。

    半空聚起的黑雾被渐渐击溃,如流星滑落,无声无息,空中只余下散乱无章的黑影,随风摆动。

    雪花穿梭在黑影中,清扫尘埃,荡涤淤浊,还人世清明。

    她虽孤身一人,却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那是万物枯苗望雨般,等来的袅娜仙子。

    她屈身落凡,无欲无求,却顺手在昏暗人间,撕出一道灼眼之光。光耀一点一点,吞噬着零星黑影。

    而后,那片孤零零的雪花,迎来了她的同伴。

    那是一抹更为孤勇狠厉的洁白。

    洁白似光影起落,辗转瞬息,像被疾风推移,令人无法看清他的轨迹。

    起落间,黑雾散尽,光芒盈满大地,镀色生辉,璀璨迷眼。

    这是一日间,最好的时辰。

    夜幕褪去,水露丰沛,晨光和煦,微风徐徐。

    空地上躺着十几个黑衣人,或是气息奄奄,或已命丧黄泉。

    雪禅俯下身,望着其中一个尚且存活的杀手道:“你是……”

    未等她说完,那杀手倏而浑身一颤,双目微瞪,嘴角溢出鲜血,气息随即中断。

    雪禅只愣了一刹,便对着那具死尸不紧不慢地把未曾问完的话语继续道:“……内阁的人?”

    相较于宛城县飞檐走壁的三个杀手,这群黑衣人的武功已然高出了许多成,装扮武器皆精挑细选,且耐心地跟了雪禅他们一天一夜,也只是暗中观察,伺机行动,不似前一拨人行事那般莽撞粗糙,毫不讲究。

    他们的行为作风看起来并不像同党,但雪禅猜不出,还有何人想要他们的命。

    她蹲在地上,试图找一找黑衣人身上是否同样藏有内阁印记。

    可就在她伸出的手即将触碰到尸体衣襟时,手臂忽然被人向上一提,她被迫停下动作,侧首回望。

    “我来。”云戮也隔着衣物,轻轻托了托手中纤细藕臂,示意少女站起身来。

    “你可知我要做什么?”雪禅问道。

    “确认他们是否为内阁的人。”云戮也盯着她,“对吗?”

    雪禅点头。

    他说得对。

    自那日他坦言体内藏有血渊一事后,她便彻底放下了心中所有的猜疑顾虑。

    对他只剩彻头彻尾的信任。

    少年赤诚相待,将命门软肋告知于她,似指矢天日,以血永约,明白诉着,从今往后,她有了可以伤害他的权力。

    她便明了,这朋友,是可以为之上刀山下火海的朋友。

    大约是这份极致信赖,令少年得以在敞亮眼眸中,洞察其心,一窥究竟。

    因而她的心思,他总能猜得极准。

    少年蹲下查看尸首,背影颀长挺拔,却不似初见之时,那样森冷寂寥,如今总能被雪禅寻出如烟雨迷蒙般的柔软润泽。

    这一份杂糅了纯然轻寒的温软,叫人贪恋流连。

    仿佛身处无名空谷时,刺骨夜风,偶尔夹杂的一缕难辨顾怜。

    少年转身,对雪禅说道:“没有内阁标记。”

    “但应当全是死士。”云戮也淡淡瞥了那具尸首一眼。

    “何为死士?”雪禅不解,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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