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因少女风驰电掣的身手而怔愣了一刹。
雪禅扫了一眼周围神情呆滞的人群,眸中闪过一抹厉色。
而后铺天盖地的剑雨下落,在周遭各色布匹锦缎、粗细皮肤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灼人伤口,整齐划一,连深浅都几乎相同,可见用剑者对武力的把控操纵已至出神入化之地。
那些伤口似朵朵璀璨红花,弹指间,便绽满了空旷山麓。
剑伤并不深,不会损筋折脉,但也令人皮开肉绽,加之十分密集,引来了不少低呼。
在场皆为习武之人,皮肉伤痛并不会令他们对剑客望而却步。
只不过眼前神情淡漠的少女,出手快得似疾风掠影,剑术精巧狠辣,瞬息间,已让先前口出狂言者浑身布满剑伤,如同道道嗜血警示,为一触即发的杀意稍稍留个缓冲。
此等精妙身法招数,出现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身上,自然令众人不寒而栗。
雪禅挡在云戮也身前,神色凉肃,唇瓣紧抿。
她的衣裙平整依旧,不染尘埃,除了剑锋上不断滚落的血珠,昭告着她先前手起剑落的狂肆诡谲,浑身上下未有分毫凌乱。
等众人渐渐从恍惚中回转过来,便有提刀拿剑者,牙咬切齿地朝雪禅冲过来。
被一个小丫头伤得回不过神来,甚至来不及出手还击,也算被人辱身败名,叫人再难将其等闲视之。
于是刀光剑影不灭,竭力嘶吼不止,淋漓红血不断,令天地万物折射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萧索肃杀。
云戮也靠在山石上,耳边擦过夏风水汽与刀剑铿锵。
若非颤动不已的睫毛和起伏的胸膛,闭着眼,纹丝不动的少年更像个长眠不起的躯壳。
血渊的第二次崩临令云戮也全身瘫痪,不能动弹,双目失明,且,百念皆灰。
云枝曾提醒过他,终归有此一日,避无所避。
此一日,他会成为一个废人,也会需要他人庇护。
他那时敷衍着答应了云枝,定会回星云阁复命,心下却盘算着如何留得久些,再留得久些。他心想,只要有雪禅在,自己定能撑过往后的无光岁月和无尽磨难。
但在那之前,他需要确认雪禅是否愿意和他携手一生。他太需要一个极庄重的承诺,支撑着自己继续活下去,甚至叛逃师门,一去不返。
那时他听见雪禅言好,便欢欣地打算带她远走天涯,再不回那人间炼狱。可事与愿违,他本以为能平静脱身,却不晓自己会同卫谦之死扯上了关系,惹来了祸端。
眼下弱不禁风的云戮也感知着那抹独一无二的气息,随着剑风游走于人群中,却于心底生出一丝绝望。
或许放弃昔日誓言,回星云阁才是他最好的选择。如此病病歪歪,有气无力之人,如何向少女许诺一个顶好的未来?
如他这般背负诅咒的人,妄自想让爱人一生无忧,堪比登天之难。他尚且需要庇佑,又如何庇佑心爱之人。
云戮也扯着嘴角苦笑,也早已在心中来回祈祷了成千上万遍,他的雪禅定要平安归来,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刀剑碰撞的清亮声响渐渐幽微,血肉崩分离析的惨像成了山间定格。
少女以一敌百,翩跹白衣如炼狱朝服,手中双剑勾魂索命,摧枯拉朽。其周身被奋力厮杀牵出的凌厉剑风团团包围,自成一道无形屏障,既可隔绝污秽残血,又令冲撞者难近其身。
厮杀以无数伤者倒地和武徒的仓惶逃离告终。
雪禅完好无损地站在云戮也面前,她放下被鲜血浸透的长剑,冰凉凉的指间划过少年紧蹙的双眉,带起团团灼热烈焰。
她唇边噙着柔和笑意,将面容间残余的凛冽杀气中和消除,眉眼温婉沁水,全然不像一个刚结束搏杀的剑客。
“我回来了。”她轻声对着云戮也道,声音透出一缕疲惫,略微暗哑。
因担心有人趁她不备,暗杀云戮也,她释放了所有内力,以庞大剑气席卷,迅速斩杀在场之人,加之先前一时输给了云戮也大量真气,早已疲倦不堪。
云戮也依然侧着脸,不看她,身体却因一时过分紧张担忧,紧绷发颤。
他想伸手将雪禅拥进怀中,扎扎实实地抱着她,仔仔细细地确认她康健安好,可他眼下却只能硬生生地挤出一句:“对不起,我如今无法保护你。”
雪禅低头无奈地笑了笑,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云戮也的身体。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心跳声声传来,平稳有力,犹如鸣金收兵,劳累疲倦顿时烟消云散。
他若无法怀抱她,那就由她来拥抱他。
“戮也没有对不起我。如我所说,我能护好你。”雪禅闭着双眼,声音平静缓和,如深涧溪水清灵柔美,“我不曾受伤,应当也不曾让你失望。”
云戮也无声地张了张嘴,眼眶肆意泛出夕晖猩红,绚烂耀眼。
他低声在雪禅耳边说道:“我向来知道,禅儿有多么令我骄傲。”
休息片刻后,雪禅便带着云戮也在这山野隐秘里择了最近的农户,叨扰借宿了几日。
农家夫妇心善好客,见姿容出众的少女日夜守在重病少年的床边,不离不弃,不禁心下感慨,良缘难就,眷属难成,但望上天有好生之德、仁慈之心,全一桩美事。
自那日云戮也从马背跌落后,他便日日卧床昏睡,每日只醒两个时辰。
雪禅向农妇讨了一张板凳,端坐于云戮也床前,累时便趴在床沿小憩一会儿,醒时只紧紧盯着眼前那张温润苍白的瘦削面庞,似磐石坚定。
云戮也每次苏醒的时间不定,雪禅笃信他宁愿口渴挨饿,也不会惊扰她休息,便不敢轻易陷入沉眠。
每至午夜时分,云戮也的心跳会趋向衰弱,雪禅便运功将大量饕餮真气打入他体内,直到脉搏再次恢复稳定,方才罢休。
他睡着时,眉宇间的褶皱深如山谷沟壑,雪禅便不厌其烦地替他轻揉着眉心,对着那张日渐苍白却不减惊艳的面容漾起清浅笑容。
云戮也醒来时,总能撞到这般笑颜,心里便掺杂了些许无奈,又将满足晕开。
他清醒时虽看不见,却也能在梦中捕获珍藏。那笑颜里藏着他渴求期盼的辽阔爱意,是以,他觉得此次血渊重塑,比十几年来的任何一次都要轻松安详得多。
雪禅见他神情迷离呆滞,安安静静地望着房顶,总能从中瞧出些乖巧可人,便端着碗热粥笑道:“戮也睡相很好,醒来后也不吵不闹,很好养活。”
云戮也黑眸微动,有流光划过,令那双空洞的眼睛散出丝丝光亮。
不待他开口,雪禅又道:“但师父说禅儿的睡相不好,翻来覆去,还爱踢被子,总让人担心。”
云戮也久违地弯了弯唇角,嗓音仍带着沉睡后的嘶哑:“不会,是你师父判断有误。”
雪禅点头,颇为赞同道:“我也这么觉得,师父也爱诓我,和戮也一样。”
云戮也听着少女嗔怪,笑意加重,铺满面庞:“原先不觉得,现在才发现,禅儿只有一点不好。”
雪禅一时等不到他的下半句,不禁问道:“哪里不好了?”
“你总觉得我会诓你。”云戮也挑眉道。
雪禅见他心头微敞,愁绪稍敛,便多逗了逗他:“戮也同样有一点不好。”
她有样学样,到了唇边的话吝啬得只肯说出一半。
“说说看,能改我就改了。”云戮也那双空洞的双眸里泛起璀璨连漪,缀满天边繁星。
雪禅望向窗外星月,无奈叹道:“你确实总爱诓我。”
笑声从少年胸腔里发出,清朗润泽,明净剔透,如同溪水潺潺流过耳畔,平稳地抚慰人心。
雪禅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送到云戮也唇边:“大婶今日熬的香菇鸡肉粥里多放了一把玉竹,你尝尝。”
即便不曾听云戮也言明,雪禅也知他已双目失明。但她却对云戮也的身体状况只字不提,佯装不知,也并未露出好奇,仍同以往一般同他相处逗趣,还极为贴心地换着法告知他琐事吃食。
雪禅心想,少年既不愿说,便无须强求。这些糟心事,无甚紧要。
云戮也一勺接一勺地喝着雪禅递过来的粥,安静无言。
直到碗底干净,雪禅才慢条斯理地取出一条白丝帕,裹着食指,轻轻地替他擦净唇角。
少年微微怔然,身体僵直,一瞬陷入迷惘,思绪却又随着唇边来回摩挲着的轻柔触感,愈发杂乱无章。
他受着爱人的悉心照料,自责愧疚,可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份不可言说且自相矛盾的贪恋。
雪禅确实将他护得极好,事事躬身,寸步不离。得她日夜相伴,少年却难生一分喜悦。
雪禅越是诚心相待,他便越发愧疚难当。
他并不想离开,可眼下他被武林追杀,而这样好的雪禅,待在她身边,他只会是个耽误她的累赘。
不仅如此,每次他醒时,体内那份护着心脉的纯然真气,一日比一日浓厚,他感知得到,雪禅的内力正逐渐减弱。她没听他的话,也不曾放弃过他。
或许终究只有回去这一条路,才能让她安心活着,不被他的琐事拖累,不因他牵制受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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