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即便有人对雪禅说,左裕是个妇人,她也能坦然接受。
左裕的一举一动,本就不合常理,她正愁找不到法子出逃,而这婚事,恰好能助她离了金笼,届时再想办法离开此地。
见她如此平静,西奴面上诧异了一瞬,掩唇笑道:“瞧,妹妹还是在意大人的。女子嘛,哪个不想嫁给大人这般有权有势,相貌堂堂,还体贴风趣的?妹妹这般仙姿玉色,这天底下,也就大人能与你相配了。”
“那或许是因为你长年住在这深宅大院里,不知这天下芳草颇多,长势喜人者,不在少数。”雪禅有板有眼地说着,“你家大人的品行容貌……”
她摇着头,不咸不淡道:“你欢喜便好。”
西奴被她堵得说不上话,面带不甘。
她佯装漫不经心地抚了抚拔地而起的金柱,重重叹息道:“这笼子,妹妹可还喜欢?大人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其建成的。”
“你若喜欢这笼子,可以跟我换。”雪禅回了一句。
西奴定了定神,堪堪压住愠怒,维持着笑意:“那如何使得?这学士府,可只能有你这一只金丝雀。大人说了,你往后便不叫雪禅了,你叫金雀。雀儿妹妹,姐姐今日来,不过是想祝贺你喜得良缘。”
雪禅思索了一会儿,不禁问道:“你若喜欢左裕,何不嫁给他?”这女子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雪禅估摸着,大约是由于吃味所致。
“你们聊得这么高兴,大人我都错过什么了?”左裕走进房中,伸手勾着西奴的柳枝纤腰,两具身体严丝密缝地贴合。
西奴娇羞一笑,其芝兰幽香覆在左裕鼻端:“在说雀儿妹妹同大人的好事,雀儿妹妹听了,可开心了。”
“哦?金雀会开心?”左裕挑眉,看向西奴,“那可多亏了西奴出谋划策,好让大人我能早日一亲芳泽。”
“我叫雪禅,不叫金雀。”雪禅喝着粥,不喜不怒地对左裕道,“她记错了,是她不开心。她十分喜爱你,你何不娶了她?”
左裕朗声一笑:“家里这正妻之位,我只会留给金雀。至于西奴……”他挑起女子下巴,低头细细品了一口,眯眼餍足道,“她也是我的。”
这日之后,西奴便时常来此看望雪禅,虽举止有礼,但她眸中怒火不加掩饰,日益旺盛。
雪禅只当她吃味,便想着等成亲之日,她就成全了西奴。
学士府如西奴所言,正热火朝天地准备着喜事,处处艳红高挂,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雪禅被困在笼中,除了每日修习心法,试图在婚礼前练出一丁点儿的内力,便是让丫鬟小厮给她比划武功,研究学士府里的运功招式,渐渐琢磨出一套破解之法。
以往的姑娘们也总爱看人打斗比武,下人们见惯了此等要求,并无猜疑。
左裕照旧每日来看雪禅,却次次都怒不可遏,睁目张须地离开。
西奴说,这府中曾有无数江湖女子命丧于此,皆因违逆了大人之意,让雪禅好自为之,莫要触了虎须。
雪禅不懂女儿家弯弯绕绕的心思和言语,只是觉得她一面吃味,一面又好言劝自己从了左裕,实在矛盾。
直至一日,西奴醉酒,倒在金笼前,睚眦目裂地盯着雪禅,眸中盛有无名孽火滔天。
雪禅不曾见过她如此失态,便好心关照了一句。
西奴竟因此怒意更甚,骂骂咧咧道:“你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有何资格同我说话?”
雪禅听得一头雾水,正待询问,却又听她断断续续道:“家兄接连死去,家父因你而亡,家中老小不得不亡命天涯,连我也被左裕劫了来,辱了一世清名。没成想你倒是命大,竟能逃脱人贩,存活至今!”
雪禅疑惑不解:“我自幼待在深谷,出谷也不过几月,不曾见过西姓人士,莫非你认错了人?”
西奴戟指怒目地瞪着她:“你就算已如灰烬,我都不会认错!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必要让你生不如死!”
雪禅的鼻腔满是酒气,心道西奴应当忆起了过往哀事,却因醉酒不识人,便由着她发泄怒骂了一番。
她蹙眉看着西奴手里抓着空酒瓶,躺在石砖上闭眼昏睡,妆面因泪画花,瞅着好生可怜。
西奴却忽而睁眼,泪眼婆娑,似被陈年老酒侵蚀,又哭又笑:“我不叫西奴。我有自己的名字,是我爹爹给我取的,他可疼我了。可是……可是他却被一个坏女人杀了。我想替他报仇,但我被左裕劫了来。我连这学士府都不出去,我怎么报仇?不过天道好轮回,她竟也被抓了。”
她说得语无伦次,白净脸庞不知被烈酒还是眼泪熏红,却倏然将笑意揉碎,平整铺洒:“爹爹,你的仇,女儿会为你报。你和哥哥们且等着我,等我报完了仇,我便去找你们。”
她面上昏沉,泪笑相交,融洽得如一道虹光。
雪禅听得困惑,却也渐渐拼凑起一段记忆,便问她:“你真名可姓司马?”
西奴醉得人事不省,闭着眼,嘟囔道:“司马锦,我叫司马锦。爹爹唤我小锦,他说蜀锦是海棠别名,是最需要宠爱的娇花。我家后院全是海棠……全都是小锦最爱的海棠。”她唇边漾起一道暖融融的浅笑,是雪禅平日不曾见过的娇憨可人。
“我知道,爹爹最爱的是个叫‘海棠’的姑娘。我应该叫她姨姨。爹爹说过,海棠姨姨心善,若是她愿当我们的母亲,我们就会有个全天下最好的娘亲。我没见过海棠姨姨,不知道最好的娘亲为何样。不过小锦一点儿都不难过,因为爹爹是全天下最好的爹爹。”
酩酊大醉的西奴,与往日的娇媚情态截然不同,她仍像那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千金小姐,撒娇任性,活泼贪玩。
雪禅微垂眼睫,心有不忍。
她也痛失过亲人,也知那镂心刻骨,难以言喻的凄苦。那伤情药石无医。她也曾想,被念叨的已逝之人约莫心里是高兴的。
可云戮也说,无人希望自己所爱之人活在终日寂寂的思愁哀叹中,他们最盼的,是尚存于世之人带着他们的爱,满怀憧憬,万事如意。
师父也说,让她不必为已逝之事所忧,她天上的父母绝不愿见到被仇怨所囚的女儿。
但雪禅笃信,世间恩情羁绊,既是人之困扰,也是生之信念。有明确目标地活着,总比行尸走肉好。
如此,雪禅愿在她时日无多的生命里,助这姑娘一臂之力。
“爹爹不在了,爹爹的小锦已经很努力地为他报仇了,可惜……可惜那坏女人还是活得好端端的。小锦记得爹爹有座茶馆,茶馆里有几个坏叔叔,不过他们都对我很好。爹爹死后,我偷偷求他们去抓了那坏女人,将她卖给左裕。
“他们答应了,收了我一大笔银子,说是事成后会告知于我。可是我在那座遍地鲜血的院子里等了很久很久,最后只等来了左裕。”说着,西奴缓缓垂下头,似有委屈恼意。
她也曾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被父兄捧在手心长大,也曾和友人嬉笑怒骂着度过秋冬,在络绎不绝的求亲帖中经历春夏。
她从前的日子和乐顺遂,美好得宛如黄粱一梦。
那时她想,倘若斯世年年岁岁皆如此,父兄伴,人尽欢,她便再无所求。
可偏偏世事不成全。她最在意的人,离她而去,她孤独而无助地活在这满是鲜血哀嚎的学士府里,过着这一世最小心谨慎的日子,步步为营,日日艰难。
她也想过追随父兄,去那无尽黑暗的地府里寻她的依靠。
她绝望地挣扎在放弃复仇和愤懑不甘中,如同孤魂来回游荡,反复徘徊。
直至一日,她再次见到那张孤傲冷淡的无暇面庞,眸中恨意终于尘埃落定地扎根在她心里。
“爹爹,哥哥,不是小锦舍不得人世繁华不愿来找你们,只是我还要报仇,你们别生气。”西奴眸中凝着细碎悲戚,涣散又炽盛。
雪禅蹙眉,想起江州茶肆里的一桩罪案,质问道:“所以,茶肆里那伙人贩子是你爹的手下,专门掳了富家小姐送去讨好左裕?”
“不是这样的。”西奴面有挣扎,直摇头,“是左裕!左裕他强迫我爹爹。爹爹打不过他,又早已远离朝堂,但他有把柄在左裕手中,其中牵扯很多,他不得不低头行事。爹爹他,也是迫不得已。”
雪禅颔首,沉眸道:“可多少无辜人经由他手而亡?你爹之死,也算罪有应得。”
“才不是!”西奴的神情将往日郁结恢复了一瞬,质问道,“爹爹不曾害了那坏女人,她凭什么杀了我爹?”
雪禅抿了抿唇,自知无理,但她并未违背本心,只道:“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西奴摇摇晃晃地直起身,似是终于看清了笼中之人的样貌,蓦地砸了手中酒瓶,眼里满是愤恨:“那你同人贩子有何分别?他们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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