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戮也抬脚将门扇踹开,微风拂面,面庞发丝轻卷,为那张无暇容颜覆上一层迷蒙晦暗。

    “是你!”莫询从座椅里猛地站起身,指着云戮也,面色一阵铁青,怒气冲冲道:“你还有脸来?”

    云戮也冷冷开口:“我来拿回不属于你们的东西,将绮罗草交出来。”

    话落,门外便已涌进一群武林中德高望重的门派掌门。他们受莫询相邀前来议事,却遇见一路倒地侍卫,早已心神不宁,眼下见到屋内二人,俱是一惊。

    “云戮也,你竟还敢来武林盟?”其中一人厉声喝道。

    莫询皮笑肉不笑:“各位来得正好,云少侠说,他是来拿回绮罗草的。不知各位有何看法?”

    “自然不能给!”崆峒派掌门朝云戮也道,“星云阁杀了卫谦盟主,早已与武林结仇,后又几次三番派人前来搅扰,闹得武林一片混乱。那日你与雪禅离去,她出手伤了我们。我们不愿与雪禅寻仇,那是气度。可没想到你竟得寸进尺,还想来拿绮罗草?”

    “想都不要想!”

    各派掌门皆静静立于原处,一瞬不瞬地盯着云戮也,眼里埋着万丈仇恨。他们自知技不如人,不敢轻举妄动,但莫说近日来从星云阁受的气无从开解,只单单是那株绮罗草,便也万万让不得。

    云戮也默了一瞬,硬生生地将面容缓和后才道:“我既来了此地,取不到绮罗草便绝不罢休,我救人心切,还望各位高抬贵手。”

    “如今知道好好说话了?”莫询嘲讽道。

    “星云阁与各位的恩怨,我亦无法开脱,今日各位想如何处置我,我都认下,绝不还手,但求一株绮罗草,救人性命。武林总将‘仁善’二字看得极重,想必各位掌门也无法见死不救。”少年朗声,语气决绝。

    在场掌门面面相觑,正思索着他话中真假几分,云戮也便已抓起莫询的手,朝自己胸前猛地一击,而后便道:“那日竹陵大会,你徒弟因我重伤,这一掌,我还了。”

    莫询刹那恍然,见他脸色煞白,才堪堪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手,知晓方才那掌力道多大,因此对眼前场景更难以置信。

    便是在莫询愣神犹豫的须臾,各派掌门纷纷卸下伪装与防备,在这狭小书房内行如鬼魅,报复般地出手,招招毒辣狠厉,毫不留情。

    这一日,竹苔小筑里传出的阵阵巨响,犹如雷响惊蛰,振聋发聩。

    午时烈炎当空,暑气正盛,虫鸣聒噪,花草蔫然,各处皆浮着一层躁动,一点即燃。

    云戮也从竹苔小筑出来时,手掌紧紧裹着一株通体洁白,尖端泛着温润莹光的花草,视若瑰宝。

    他唇边的艳红血珠不断滴落,将那出尘清冷的脸庞晕出些许绚烂光耀,如残阳过江,掀开粼粼璀璨的波光。一袭白衣早已血迹斑斑,污损不堪,仿佛遍布着一张肮脏的庞然血网,将灵魂牢牢锁在无边暗夜里。

    他费力地抬脚跨出朱红门槛,刚一站稳,便彻底脱力,向后倒去。

    昏倒在地的少年,右手臂姿势极尽诡异,其指尖发白,嵌于掌心,死死攥着花草不愿放手,仿若攥着的是他此一世的身家性命。

    草丰花艳,一日存活,便有一日的希冀不灭,爱意不朽。

    天觉在客栈里照看了雪禅三日。

    说是照看,实则不过三餐过后,替她把脉施诊,监督她摄入药膳,饮食睡眠。

    小姑娘安分单纯,虽时而过于倔强,但通透明理,豁达乐观,很难不招人喜爱。

    天觉端着碗黑漆漆的汤药,敲响了厢房门:“小姑娘,喝药的时辰到了。”

    房门由内打开,一张白净笑脸映入眼底。

    “有劳前辈了。”雪禅笑道。

    “今日这药膳我多加了蜂蜜枸杞,味甘不苦,你喝喝看。虽说你从没提过药苦,不过我看了这么多年的病,还是知道你们姑娘家口味偏甜,最忌酸苦。和尚我不是个食古不化的顽固,你有什么想法,都能说给我听的。”天觉自顾自地絮絮叨叨。

    雪禅唇角笑意逐渐扩散,跃上眉梢:“前辈,你和我师父很像呢。”同样喋喋不休,操心得很。

    天觉不由地好奇道:“你师父是谁?还没问过你师从何门何派?”

    “家师生前便孤身一人,无门无派,久居深谷,想必你不会认识她。”雪禅淡淡道,眸中藏着浅浅哀恸,似水中花影,依稀可辨。

    “无名谷吗?”

    “前辈还知无名谷?”雪禅诧异,又想起了先前的困惑,问道,“前辈还提过绮罗草一事,又是从何得知?”

    天觉笑了笑,眸光深远,仿佛在追忆过往:“无名谷是个好地方啊,我随着好友有幸去过。不过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我与他们分散了,便再无缘相聚。至于绮罗草……”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当年为了这植株的种子,差点舍了我半条命。”

    “前辈也要绮罗草?”

    这一路走来,雪禅知晓这看似安谧的武林暗藏的凶险。她看不透面前的老和尚,也不知其出手相帮的用意,便只得半信半疑地与之相处。

    天觉见到雪禅眼中明晃晃的提防,失笑道:“你不必担忧。我不要那草。”他叹道,颇有深意,“你家那株草,还是我同你父母一块儿找到的。”

    “你果然认得我父母。”雪禅嘀咕了一句。

    “你先前说你练的是饕餮心法,我就知道了你是二位好友的孩子。二位好友都是好人。他们感情好,整日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同你和那小子不相上下。”

    天觉笑盈盈道:“我与他们极为投缘,加上我又爱管闲事,得知他们一心要为腹中胎儿寻得绮罗草种,便所幸陪了一路。我毕竟是个医者,见你母亲怀有身孕,又要去那危险之地,就想着不如一同前往,万一出了事儿,还有我能兜底。

    “但说实话,那一行,我也是有私心的。我多年一人行游天下,除了美食名菜,便最爱稀奇古怪的鲜事,难得遇见说得上话的,还能陪我去到那不知名处探险,我自然不愿放过天赐机缘。

    “对了小姑娘,是你师父将你养大的吗?”天觉忽而问道。

    雪禅颔首:“师父是我的姑姑。不知前辈可否认识雪暮?”

    “‘雪暮’这名字已有许多年不曾听人提过了。”天觉喃喃低语,语气蓦然萧索,宛如黄沙覆地,寸草不生,倏而哽咽,“你方才说‘家师生前’,她……何时不在的?”

    二十多年前,天觉路过一个富饶如画的小村庄,救下了一个倒在血泊里昏迷不醒的小丫头。

    小丫头身患重伤,脏腑破裂出血,浑身伤口深浅不一,浩如烟海,连一块完好的皮肤都难以寻得。

    村庄偏僻,天觉便随意寻了个路边妇人,询问这小丫头家住何方。

    妇人摇头不知,说从未见过她。

    天觉无奈,但医者仁心,只好带着小丫头借住此处,替她疗伤休养。

    小丫头昏迷了大半月,醒来后一脸懵懂地对着天觉喃喃自语:“这和尚瞧着好生奇怪。”

    天觉闻言失笑:“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谢我便罢了,可这刚一醒来你就调侃我,委实不厚道。”

    小丫头抬起一张干净俏丽的素脸,虽缺了血色,但十分秀美灵动。

    她眨着一双晶亮明眸,满腹狐疑,警惕道:“我不认得你,你可别胡诌诓人。骗子我见多了,你看起来和他们一般徒有其表,花言巧语,惯爱从旁人那里捞些好处。这些不入流的把戏可骗不了我!”

    小丫头转过身背对他,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天觉摸着光秃秃的脑袋又好气又好笑,思忖着究竟何时不察,惹恼了这位祖宗。

    小丫头戒心极强,整日疑神疑鬼,杯弓蛇影,连带天觉也跟着她捕风捉影,生出草木皆兵之感。

    天觉细细思忖,念及小丫头伤重,推断是她心伤难愈,留下的难除病根。

    天觉自认是个有善心的医者,且坚信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的准则,于是心安理得地牵了头小毛驴,带着小丫头天南地北地胡吃海塞,试图以美味佳肴、山珍海味一解她心中愁伤。

    客栈酒家,窗外飞花,如雪漫空,斑斓四溢。

    “小雪暮,你真不记得自己家住何处?父母在哪儿了?”天觉饮了一口烈酒,例行每日两问。

    雪暮抬起头,用手背胡乱擦了擦嘴边的残余油渍,咽了咽口水,咂嘴道:“和尚,你每天都问我,你不嫌烦吗?”

    世人念天觉医术不凡,皆对他敬重有礼,何时有人敢这般呛他。

    可他闻言只拍了拍脑袋,竟也不恼,似乎早已对此习以为常。

    “我总觉得你这小丫头片子都记得,就是故意不说,惯会折腾我的。”

    雪暮翘着小脚丫子,咬了一口酥香软糯的红烧肉,美滋滋却又恶狠狠道:“我就折腾你!你不乐意也没用!”

    “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天觉摇头苦笑,不再多言,默默担下了一切。

    孤零零的和尚带着个闹腾腾的小丫头,跨过城池几座,翻过山川河脉,漫无目的地漂泊游荡,似无归路,也无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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