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赈灾之事耽误不得,一路上容谨不断接到前方的灾情信息,大雨冲毁了堤坝,水势蔓延而下,来不及逃亡的百姓被水冲走,良田、牲畜、房屋全都在这场洪水中毁于一旦。

    周边州县自救不暇,粮草缺失已经成了最大的问题,除此之外,还有不得不防的疫病。最先被洪水波及的州县开始蔓延病情,亟需医生药草。

    看着送到手中的塘报,容谨加快了行进速度。押送队伍日夜兼程,常常在野外就地扎营。楼清随的身份是容谨的随从,但容谨怎么会让她真正为自己打下手,楼清随只需要骑马跟在容谨身侧即可。

    这样的行进速度即便是军伍出身的男儿们都有些吃不消,何况长公主。楼清随经过多日颠簸,加之饮食不及,明显瘦削了一圈。

    如此这般急切地赶路,他们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一日到达卫州。

    水患肆虐,眼下大雨虽停,但水势不减。卫州东侧的相州、魏州、博州及河南道濮州、郓州已经被水席卷而过,亟需赈灾银粮。奈何卫州通往相州的石桥被洪水冲断,只能绕路而行。

    “石桥坍塌,现在只能找一位熟悉当地道路的向导。”楼清随有气无力地同容谨说话,“不如找卫州刺史询问一番。”

    容谨也有此想法,他命队伍停在卫州城外,自己带领几名亲信进入卫州城内。

    一路上所见到的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灾民。他们睁着无神的双眼愣愣地看着容谨一行人策马穿越城门。

    卫州城外聚集着大量逃难的灾民,城内也有不少乞讨的百姓。楼清随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满心哀痛,只恨天灾降临,让百姓受苦。

    到了卫州衙署,留守衙署的长史见到容谨到来,上前迎接赈灾大臣。一番行礼后,长史面露难色,原来刺史大人已经在堤坝上不眠不休守了三天,眼下还没回衙署。

    长史立刻唤来衙署的小卒,命他速速将刺史大人找回来。

    卫州的马匹都被征去运送粮食,刺史大人只能骑着瘦骡子回到府衙,老远他就看到府衙门前停了一长列运粮食的马车,以及许多披坚执锐的押运兵。

    卫州刺史名陶瑞琦,是位身材圆润的中年男人。他骑着骡子一路颠簸,满身虚汗,同时又因心中苦闷,怎么看都一脸苦相。

    此时卫州聚集了大量周边州县逃难的灾民,刺史从堤坝下来,看着满道灾民,不免哀叹,又想到从帝都来的赈灾大臣,不知道这位容侍郎又是怎样一位容家大臣。

    “大人快些,容大人等好久了。”卫州长史见到刺史的身影,急急忙忙冲出来。

    陶刺史跌下骡子,被方长史连拖带拽薅起来:“大人别管骡子了,快走吧。”

    “这大人好相与吗?”陶瑞琦压低了声音问自家小舅子。

    方长史摇头:“容家的人,哪能是好相与的,要粮食的事别想了。”说着一把将人推了进去。

    陶瑞琦来不及整理仪容,就被方长史推进大厅。他有些狼狈地站稳脚跟,满脸堆笑地作揖,有些气短:“下官卫州刺史陶瑞琦见过容侍郎。”

    “陶刺史不必多礼。”容谨示意陶刺史坐下,同时将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

    刚下了堤坝的人衣摆和鞋袜上全是泥水,浑身散发着汗臭味,双眼下的黑青表明他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脸颊上的脏污和打结的额发脏成一团,要多邋遢有多邋遢。

    陶瑞琦许久没睡,骑着骡子狂奔一路,现在有些眩晕,眼看脚底一软,人就要倾倒,容谨眼疾手快托住了陶瑞琦的后背。

    “多谢……容大人……”陶瑞琦擦了擦额头的虚汗,容谨见他虚弱不堪,示意身侧的楼清随取出一枚参丸递给自己。他将参丸喂进陶瑞琦口中,过了一会,陶刺史缓了过来。

    “下官失礼……”陶瑞琦坐在椅子上喘气,也没力气说些客套话。容谨不想耽误时间,于是直接问他:“皇太后派我押送银粮赈灾,只是石桥损毁于大水中,想要前往灾区还需绕路,陶刺史可有熟悉地形的人选?”

    “这……方长史自幼生长在两州交界处,他可以为容大人带路。”陶瑞琦说完,有些欲言又止,容谨用眼神示意他开口,于是陶瑞琦接着说,“东边州县全被水淹了,灾民们逃难到卫州……眼下卫州的粮食不多了……”

    听到这番话,容谨的眼神冷了下来。陶瑞琦没想到这位面容俊俏的年轻人能有这么冷冽的目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卫州的灾民越来越多,粮仓的储粮已经见底了……”

    “陶刺史一心为民,容某钦佩。义仓可曾开过了?”容谨淡淡道。

    “回禀大人,义仓早已开过,但仍是杯水车薪。”陶瑞琦再次擦了擦额头的汗,“大人从城外一路走来,可曾看见这满城饥民。我身为卫州刺史,实在不忍看百姓饿死道旁,这才大胆直言。”

    “陶刺史不必惊慌,我不过是依例问询。”容谨笑了笑,问起那陶瑞琦,“卫州紧邻黄河,东边水势暴涨,卫州却能安然无恙,可见陶刺史治水有方,挡水有功。卫州百姓有陶刺史,可谓万幸。”

    陶瑞琦听着容谨的话,心里直犯嘀咕:怎么觉得这容侍郎话里有话,听着像是夸自己,可那么不对味呢?

    “容大人这话……下官听着实在愧不敢受。”陶瑞琦猜不出容谨的意思,一时间有些战战兢兢。

    “来时路上,我曾听闻卫州米价昂贵,陶刺史,这件事你怎么说?”容谨瞥了一眼陶瑞琦。

    听了这话,陶瑞琦面上露出无奈之色,他叹了口气:“容大人有所不知啊……天灾当前,乡绅开仓高价售粮,一斗米涨到一百三十文,灾民们哪有钱去买那一口米一把面啊。”

    “前两天武老爷派人来衙署传话,他们的存粮也不够吃喝,如今拿出来售卖已经是饿着肚子了。他们在朝中都有靠山,我区区一个刺史,哪里敢得罪他们。一旦得罪了,这米粮也就没了,满城百姓就要活活挨饿。”

    “竟有此事?”容谨略加沉思,已经明白其中关节。卫州乡绅之中,武岳原是文徽大夫的门生,后来辞官经商,在卫州一带经营家族。如今武岳等乡绅敢坐地起价,也是倚仗着文徽在朝中的地位。

    容文两家在朝中对立不对敌,容骞一直想打压文家势力,如今卫州竟然有现成的案子让他审理。

    一直坐在容谨身侧的楼清随听了这番话,也知道容谨在筹谋打压文家之事。她没有出声,只是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温茶掩饰自己的心绪。

    “呃,容大人可愿意为卫州留下粮食?”陶瑞琦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呵,皇太后懿旨,卫州遭遇水灾,这批银粮也有卫州的一份。”容谨呵呵一笑,“陶刺史方才那话可不要再说了。”

    “……”陶瑞琦打了个哆嗦,他实在搞不懂这位容侍郎的想法,“那,大人为何不直接将粮车押进城中?”

    “有人向朝廷检举,说你身为刺史却胸无点墨,贪赃枉法,趁着天灾大发国难财。”容谨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让陶瑞琦浑身一个哆嗦。

    下官冤啊。”陶瑞琦连忙叫苦,说他胸无点墨他还能认一认,可这“贪赃枉法”“发国难财”怎么都不能和他扯上关系,“下官是资质平庸,可这贪赃发国难财的事下官是万万不能认的。”

    “冤不冤枉,这事本官自会调查。眼下赈灾为要事,我这就下令粮车进城,陶刺史尽快告知百姓,可来衙署领取赈灾粮食和药草。”容谨起身,他冷冷扫了一眼身宽体胖的陶瑞琦和瘦削清俊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方长史,却不言语。

    还是方长史机灵,他上前道:“容大人舟车劳顿,眼看已到食时,不如大人先用些饭菜。”

    “正是正是,大人不如先用些饭菜。”陶瑞琦再次擦了擦汗。

    堂堂刺史,竟然表现得像个不通人情的白痴,果然是胸无点墨吗?而身侧长史看起来清俊伶俐,看着像是在官场上浸淫许久的人物。容谨心中大感好奇,并没有表露。

    容谨垂眸不语,传令将城外的粮草运送一部分进卫州。

    卫州城外的灾民看着满车粮食,追着这批救命粮食一路到了城内,他们早已经饿得不堪忍受,眼下见到粮食,便拼命追上来。

    押运兵喝退灾民,将粮食搬进衙署内。很快,衙署外聚集起大批灾民,他们见到救命粮食,知道这是朝廷发放的救灾粮,一时间人声鼎沸,都在盼望着能吃上一顿饭。

    几个人没有吃饭,正好在衙署用餐。所谓的早食,也不过是陈米熬的粥,一碟没有油水的炒青菜,搭配一碟咸菜和一筐馒头。

    陶瑞琦见这惨淡的饭菜,使劲给方长史使眼色,让他去找些像样的菜品来。方长史回以为难的表情,表示实在是没有钱来操办这顿午餐。

    “陶刺史这段时间就吃这样的饭菜吗?”容谨淡淡问了一句。

    “是啊,实在是没有粮食了。”陶瑞琦苦笑,“容大人,实在不是我故意诉苦,而是为了赈济灾民,卫州的家底都要掏空了。”

    几个人简单吃了饭,容谨亲自去监督赈灾粮的分发。衙署外架起大锅,几名衙役生火熬米汤,不远处就是眼巴巴望着大锅的灾民,有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趴在地上捡掉落的米粒往嘴里送。

    看着这受苦受难的百姓,楼清随无不感慨。

    “我这是第一次见到灾民,这远比太子哥哥讲给我的惨烈。”楼清随有些出神。

    “无论何时,受苦难的都是百姓。”容谨没有多言,他叫来随行的几位医生,让他们带着其余衙役前往灾民聚集的地方清理尸体,放置熏香,以防疫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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