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竞越这些日子跟着武女史学习骑射功夫,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宫中猎场。自从秋狝回来后,太傅史藏镜已经很少能见到大昭天子了,原本勤业的皇帝忽然转了性子,开始流连在猎场。
长公主听完宫人的汇报,百无聊赖地靠在美人榻上闭目小憩,惜合见她烦闷,悄悄地将秦昭仪生前装话本的玉匣子取来。她坐在榻边,将匣子里的话本一一取出,一边挑拣一边念念有词:“《长恨歌》太悲凉,《小玉传》又凄苦,《无双传》倒是不错,不知道殿下想不想听。”
“你一个人在那儿念叨什么呢?”楼清随转过身,见惜合手里拿着话本,“别念了,我心烦不想听。”
“心烦易伤身,殿下总要舒缓情绪才是。”惜合将那本《无双传》拿出来,打算从头开始念。
“文太妃那边是没法子了,我心里实在烦闷,什么都不想听。”楼清随撑着下巴,有些病恹恹的,“秋狝回来已经两个月,我不能出宫,庆儿也不能经常出去,这弄得我什么都办不了。”
“武将军率兵征讨弛虞也有将近一个月了,不知道战况如何。”惜合说完无奈地看了一眼主子,“这段时间陛下一直跟着武女史学习骑射,想来陛下的心里也不好过。”
“受制于人就这样,忍着吧。”楼清随这话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自暴自弃,惜合笑着道:“殿下又闹脾气了,要是太妃在,少不得要念叨两句。”
楼清随忽然福至心灵,她眨眨眼:“惜合姐姐,我忽然想出家了。”
“啊,殿下不可啊!”惜合被吓得紧紧抓住楼清随的手,“就算眼下容家一手遮天,殿下也不能出家啊!”
楼清随拍拍惜合的肩膀:“唔,身为大昭长公主,我更应该做万民表率,为父皇与母妃祈福。”
“啊?”惜合顿了一下,“祈福?”
楼清随俏皮地眨眨眼:“我要名正言顺地出宫。”
当晚,长公主魂梦有应,在梦中遇见先帝与秦太妃的灵识。
“你说,昨晚你梦到了秦太妃?”容太后饮茶的动作停顿了片刻,“秦太妃在梦中可曾交待过什么吗?”
楼清随摇摇头:“母妃只是一直在看着我,并无言语。”说到这里,楼清随表情有些黯然,“母妃这两年很少入梦,昨日她突然来看我,我有些担心。”
“一会母后将太史令叫来询问一番,不必担心。”容太后对楼清随的话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说起来,你也有些日子没去祭拜过你母妃了。”
楼清随一直在等容太后这句话:“女儿不曾为母妃尽过孝心,如今母妃入梦,女儿……女儿想前往神宫以身侍奉。”说到这里,楼清随忍不住眼泪涟涟。
“胡闹。”容太后轻叱一声。
“女儿没有胡闹,我愿意前往神宫为母妃祈福。”楼清随从矮榻上起身,忽然跪在地上,她深深地将头磕在地上,大有皇太后不答应便不起身的意思。
容太后冷冷地看着楼清随,也不叫她起身,只喊了陈元的名字:“陈元!”
听到皇太后含着怒气的声音,陈元急忙快走过来:“奴才在!”
“去,把太史令叫来,快去!”皇太后头一回失了雍容冷静,她眉眼含怒,让楼清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陈元不敢耽搁,立刻去太史局请人。
很快,太史令被带到长信宫外,陈元通报后,太史令白印入内觐见。
“你说,秦太妃入梦可是什么征兆?”皇太后简单讲了长公主的梦境,冷冷地看着白印。
白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他瞄到身旁跪拜不起的长公主,想了想,说:“秦太妃升仙后,日夜思念殿下,天伦梦断,实属人间悲事。加之殿下机缘巧成,秦太妃才得以离开天界返回人间入梦。”
容太后静静听着白印解释,间或看一眼跪地不起的楼清随。
“这么说,是秦太妃思念公主才入梦了?”容太后听了太史令这番话,一时间无法反驳,毕竟千年以来,孝当第一,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楼清随的“孝心”上做文章。
“正是。”
听到这话,楼清随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白印,白印乃是白夫人的父亲,他这番话完全是顺着自己的心意说的,这让她有些意外,原本以为还要费些口舌的。
“都起来吧。”容太后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那母后准你祈福之请,只是公主出家终究不妥,你在神宫祈福便是了,等秦太妃与你叙够亲情再回来。”
“儿臣谢母后恩典。”楼清随再行一拜,缓缓起身,她跪了不短的时间,膝盖如同针扎一般疼痛,只能慢慢直起身体。陈元上前伸出一只手搀扶,楼清随借力挪动身体,坐到矮榻上。
太史令白印也得了太后恩典起身,他双手垂在身前,躬身侧立。
皇太后又道:“长公主祈福乃是大事,你身为太史令,务必要选择吉日,不要误了秦太妃的时辰。”
“臣领旨。”白印领了皇太后懿旨,由陈元送出长信宫。
太史令一走,容太后有些疲惫地吐出一口气:“你若想去神宫祈福,便去吧,母后也不能阻拦你。”
“女儿谢过母后。”
“你去神宫祈福可以,但不能离开神宫,不能与无关人等会面,你可否做到?”容太后当然不会让楼清随轻松地离开她的监视,“既然是祈福,你身为女儿,也要拿出诚意,三个月内不得回宫,如何?”
“女儿自然听从母后的旨意。”此时此刻,能出宫已经最好的结果,楼清随不敢再奢望太多,容太后的要求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你要是能听我的旨意就好了。”容太后冷笑一声,“回去吧,我乏了。”
夜深,长信宫一片灯火辉煌,陈元引着太史令白印匆匆赶来。穿过宫门行过回廊,陈元与白印最终停在太后议事的宣德殿前。
“启禀皇太后,太史令白印带到。”
“进来吧。”皇太后的声音听起来一如白日般清明。
“吱——”殿门被推开,白印走进去,见到皇太后正端坐在宝座上。他下跪行礼,皇太后只吩咐他起身。
“这么晚打扰大人,乃是因为孤有一事不解。”皇太后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有些缥缈,“入梦一事,只在夫妻至亲之间吗?”
皇太后这话问的白印一个激灵,他小心翼翼地解释:“升仙之人受到天规拘束,与凡间不同。”
“那孤,既是人间精凤,为何也受那天规拘束?”皇太后的话让白印哆嗦起来。
“这,也许是机缘未至。”白印出了一身冷汗。
“机缘?”容太后喃喃着这两个字,“孤机缘未至吗?”
“先皇真龙归位,在天界自有造化,入梦一事强求不得。”白印哆嗦着解释完,就听皇太后淡淡道:“孤说的,是秦太妃。”
白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臣不敢妄言!臣自幼观星占卜,一直信奉一句话——万事万物皆由缘由,强求不得。”
“起来吧,今夜之事还请太史令切莫泄露。”容太后像是失去所有力气一般,半晌,才淡漠地瞥了一眼白印,“陈元——送太史令回府。”
陈元听到主子吩咐,轻手轻脚地推开宫门:“大人,请。”
白印不敢耽搁,急急忙忙跟着陈元离开宣德殿。
白印离开后,容太后起身推开朱红宫门,走到大殿前的白玉雕栏杆前,她望着盈盈一弯峨眉月,重重地发出一声叹息。
秦婉。
容太后在心里念起这个熟悉的名字,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人明媚的笑容:“容家姐姐,今天有什么故事讲给我听呀?”
一直以来,喜欢看话本传奇的人是她,直到回归容家,她才舍弃天性,被容家当做皇后培养。
秦昭仪入宫前是西市普通人家的女儿,秦家与容太后年少时居住的宅院只隔着两条街,从小在市井中混大的秦婉很容易就顺着墙外的一棵柿子树爬到容太后家中。
那时秦婉脏兮兮的像个小乞丐,她趴在墙头对院内的姑娘喊了一嗓子:“喂,那位姐姐,可以把地上的柿子捡给我吗?”
容太后听到声音,疑惑地转身,便看到墙上的秦婉,她第一次见到这么自在的同龄人,一时间有些拘谨。但秦婉一直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容太后走到柿子树下,捡了两个还算完整的青柿子。
“谢谢姐姐啦!”秦婉接过青柿子,哧溜一声从树上滑下来,她不知道被她叫做“姐姐”的人在墙角下站了很久很久。
“是我这姐姐做的不够好,你才不肯入我的梦里吗。”容太后的眼前出现了双重月影,她缓缓闭上眼,“到如今,我已经不敢向你保证,我能照顾好你留下的一双儿女了。”
回应她的只有带着寒意的夜风。
“我失去了息越,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容太后的神情悲凉,“我不想杀他们,可我也不得不动手。你一定会怪我,说不定还要恨我伤害你的孩子。”
她默默地向月亮倾诉这段时间积压的情绪:你一定恨我吧。
她想,她一直都想给楼清随留下生路,这次楼清随借祈福之由要求出宫,她原本是想要拒绝的。
可楼清随多了解她的弱点,这个最像秦昭仪的孩子擅长用这张脸和楚楚可怜的姿态换来她的怜悯,她几乎每次都能达到目的。
“她最像你,而你是我。”容太后苦笑,“我总是对你心软。”
陈元远远地看着带着满身孤寂立在月下的皇太后,默默将自己的身影藏在树下。
皇太后不会希望这个时候有人打扰到她。
陈元眼眸下垂,盯着脚下的地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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