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转瞬即逝,楼怡安回望了千百次的故土,终究是再也看不到了。
大昭的和亲公主如今十七岁,她身形瘦削,身着火红嫁衣从大红马车中缓缓走了出来。弛虞王燕隆上前迎接他的第四位妻子,审视的目光落在怡安公主身上,冰冷的视线让怡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请。”燕隆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粗糙的大掌抓住了楼怡安的手。陌生的感触吓到了怡安,她微微发颤,小心翼翼地走在弛虞王身边。
透过摇动的珠帘,楼怡安看到鹰女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中,鹰女的目光很冷,她身边站着三位身着弛虞王族服饰的褐肤女人,想来那就是弛虞王的三位妻子。
而自己……将要成为弛虞王第四位夫人,从此与其他女人一同侍奉弛虞王……
楼怡安阖上眼,将眼泪逼了回去。
她不能哭,她代表着大昭,她不能在众人面前落泪。
行完弛虞婚礼,楼怡安被弛虞王横抱进怀里,楼怡安颤抖着掐住手心,被弛虞王抱进他们的寝宫。
征服不了大昭,却能征服昭武帝的女儿,报复的快感让燕隆几乎要揉碎身下的蔷薇。他动作粗鲁,呼吸间全是嗜血的腥气,楼怡安只能低低哀鸣,像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雀鸟。
新婚的弛虞王脸上带着餍足的神情,所有人都知道他娶了漂亮的大昭公主。只是那位娇弱的王后很少在众人面前露面。
楼怡安被燕隆关在王庭中,像一只真正的笼中雀。王庭中的侍从们说着楼怡安听不懂的弛虞话,她默默揣摩着侍从们口中那些话的含义,慢慢拼凑出让她惊惧的事实——她从大昭带来的侍卫悉数被杀,除了医师织工等人,就连金殿武卫也死伤惨重。
大昭和弛虞对此事心知肚明,但是都没有挑破真相,他们都在等,等一个反扑的机会。怡安公主成了弛虞的筹码,燕隆掌握着她的性命,享用着她年轻的身体,同时她也是大昭的筹码,有她在,燕隆一时半刻不会出手,大昭还有喘息的机会。
燕隆的三位夫人来自大昭周边的小国,毕齐和迟罗对大昭频繁进犯,致使两国积怨颇深。如今楼怡安嫁到弛虞,与她们共同侍奉弛虞王,三位夫人自然对楼怡安想着法子刁难。
燕隆对他女人之间的斗争毫无兴趣,他是位年轻且野心勃勃的国主,他在乎的是征战和掠夺。
国主的默认让楼怡安的处于十分尴尬的位置,名义上是弛虞的王后,可王庭之中她没有子嗣,没有弛虞王的宠爱,若不是背后还有大昭作为依靠,她早已死在三位夫人的手中。
怡安住在偏僻的宫殿中,因为不受宠爱,王后的境况实属凄凉。
娇柔的大昭蔷薇无法绽放在弛虞王庭,燕玲几次前来探望,见到楼怡安越来越憔悴的模样,一颗心也随着她难过起来。
鹰女从不肯叫王后大嫂,只是用大昭语叫她“怡安”同她说一些话解闷。
思乡的痛苦让楼怡安常常靠在燕玲怀中哭泣,更让她痛苦的是前几天小芝被燕隆的夫人嫁给王庭中一个粗鲁凶悍的侍卫,她甚至无法保下小芝。
他们都知道如何折磨来自异乡的女人,“婚后”的小芝曾回来过,她跪在楼怡安的床前,含泪向主子道别,当然,是在梦里。
因为小芝死了,死人是不会痛的。
王庭之中只有燕玲对王后还存着几分怜悯,她知道大昭和弛虞不死不休的矛盾,也知道自己无法留住楼怡安。
楼怡安越来越憔悴,更可怕的是,她怀孕了,而腹中的孩子会要了她的命。
燕玲曾亲吻着楼怡安的嘴唇,向她吐露爱意。楼怡安只是淡淡地听着,没有回应她的爱,也没有躲避她的吻。
她像是活着死了。
鹰女与王后偷情的流言传到弛虞王燕隆耳中,他毫不介意,他并不吝啬与妹妹分享他的女人或是男人。
他要的是女人们生下属于他的孩子。
王后生产那天赤昆燃起了山火,几乎要烧到王庭来,弛虞王将怒火发泄在王后和她生出的孩子身上,他连看都没看那孩子一眼,就为那个儿子取名“赫达奚”,意为弛虞王族的仆从。
楼怡安没有死,她靠在鹰女怀中,将孩子的名字写在鹰女的手心里:思京。
思京思京,楼怡安一刻都没有忘记她的故土。
燕玲握着楼怡安的手,心里明白楼怡安的日子不多了。
楼怡安在思京五岁那年香消玉殒,娇弱的蔷薇花在弛虞王庭凋落,燕隆将她葬在赤昆城外,无碑无坟。
那时大昭与弛虞的关系岌岌可危,怡安公主的死让大昭天子下令不计得失死战到底,这让弛虞感到压力。虚假的和平维系了不到三年,大昭与弛虞便成为死敌。
驰狼燕隆从王妹手中抢过怡安的儿子赫达奚,以此挟制大昭。十岁的赫达奚狠狠咬住燕隆的胳膊,直到被燕隆一脚踹出王帐。
“赫达奚,我是你的父亲。”燕隆冷冷地盯着他。
“我不叫赫达奚,我的名字是思京。”赫达奚——不,思京吐出被踹掉的牙齿,挣扎着站了起来,他以同样冰冷的带着刻骨仇恨的目光盯着燕隆,“我没有父亲。”
思京没有父亲,燕隆也不曾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思京被关进囚车带到战场,他是大昭怡安公主的血脉,是弛虞对大昭最直白的羞辱。
两个月后,景明将军率兵击退弛虞,弛虞王燕隆在此战中失踪,生死不明。鹰女率领弛虞残部向更北方深入,随时等待着反扑的机会。
景明从囚车里抱出奄奄一息的思京,和他一起将怡安公主抬上回归故土的马车。
离开前,思京在营地外见到了乔装而来的鹰女,他叫她“阿纳”,这是母亲的意思。
“阿纳要走了吗?”思京抱住鹰女的腿,依恋地靠在她身上。
“我要走了。”鹰女摸了摸思京突出颧骨的脸颊,她从怀中摸出一串珊瑚坠子,将它放进思京的手心里,“这是阿纳送给娘亲的礼物,你要替娘亲保管好。”
楼怡安到死都没有接受鹰女的珊瑚坠,以后楼怡安回到大昭,她的灵魂也将在那里安息。鹰女不希望楼怡安忘记她,她总要留下些什么。
思京将珊瑚坠子贴在心口,狠狠点头:“我会保管好它。”
鹰女将背后的弯刀取了下来,她将弯刀递到思京手里:“这是阿纳给思京的礼物,思京会是天下间最勇敢的男儿。”
“嗯!”思京抿着唇,大大的杏眼里充满不舍。他知道阿纳和娘亲的家不和,阿纳要带着她的族人向北方去扎根生存,而他的舅舅则要杀了阿纳他们。
“不要怨恨,不要忘记。”鹰女拍拍思京的肩膀,“你在弛虞的土地上长大,你的母亲是大昭公主,你身上流着大昭和弛虞的血……她不希望你活在仇恨中,阿纳也不希望。”
“嗯。”思京的声音已经低了下去,他开始抽泣,“阿纳,阿纳……”
鹰女掰开思京紧紧抱住自己的双手,向他道别:“再见了,思京。你会是最勇敢的男儿,阿纳会祝福你,”说完,她翻身上马,渥丹驹如风一般消失在赤昆茫茫的草色中。
景明将军从暗处走来,他望了一眼鹰女离去的方向,对思京道:“我们回去吧。”
他知道只要弛虞还有一个人在,他们就会卷土重来。只要鹰女还在,弛虞就还在,大昭与弛虞的征战永远不会结束。
思京只在娘亲口中听过大昭的景色,当满天青草变成高大的树木时,思京能感受到自己躁动的心跳声。
回家。这个词清晰地在脑海中翻涌。
他靠在娘亲的棺椁旁,小声地对娘亲说:“娘,我们回家了。”
思京第一次见到这么繁华的王城,娘亲说这是帝都。他从马车上跳下来,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心中有几分胆怯。
景明将军说,大昭长公主会照顾他。思京记得这个名字,这是娘亲的姐姐,他应该叫一声姨母。
思京在驿馆洗漱一番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便等着长公主前来迎接,他站在院子里心中惴惴不安。
很快,院外停下一辆华贵的锦帐马车,一位极年轻的明艳妇人从马车中走下来,她走到思京身边,捉着思京的手将他看了又看,最后满含热泪地将思京拥入怀中。
“思京,我的好孩子,你们终于回来了。”
思京知道这是他的姨母,他抓住姨母的袖子,在亲人怀中嚎啕大哭。
“好孩子不哭了,姨妈带你回家。”楼清随将思京带入马车,朝着皇宫方向驶去。
皇太后与帝后二人一直在等待着思京进宫,见到思京后,容太后掩面哭泣,长公主在旁边劝了一会子,发现楼竞越也坐在思京身边红了眼睛,武挽盈拿帕子替他遮掩。
见过怡安的孩子后,容太后吩咐在长信宫摆起了家宴。思京如今十岁,太子比他还要小上三岁,二皇子更是只有五岁,底下两个还吃奶的娃娃只在席间露了一面便被奶娘抱了下去。太后看着这几个孩子,想起怡安模糊的面容。
她选了几道菜让陈元夹给思京,这是莫大的恩赏,按照规矩,思京应该谢恩。只是思京不懂这些,他看着碟子中的食物,拘谨地抿紧了嘴唇。
此时此刻,没有人在意规矩,他们可怜这个孩子,想让他皱起的眉头舒展开。
宴罢,思京跟着长公主回到公主府。长公主已经求得旨意,以后她将抚养思京,替怡安照顾她牵挂的孩子。
怡安公主安葬那天,思京没有掉泪,他知道娘亲回到了家,他应该为娘亲高兴。
回府的路上,谢侍卫拍了拍思京的肩膀,那是无声的激励,思京明白。
刚踏进后院,小郡主咿咿呀呀的声音就响起来,长公主抱起女儿,带着她来到思京身边:“要找哥哥了。”
小郡主还不会说话,只是个奶娃娃,她扑腾着双手想要思京抱她:“咿……啊啊……呀……”
“这丫头,就喜欢别人抱着走。”长公主笑着捏了捏女儿的脸颊。
思京抱起小郡主,紧紧贴着小郡主柔嫩的脸蛋。
他觉得自己的心很热,让他有想要大喊的冲动。
娘,我们回到家了。
我找到了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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