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确实于心不忍。

    昨夜,她记着魏玘的话,想了整整一宿。

    她早就发现,同为男子,魏玘与蒙蚩的身量并不相似。若说蒙蚩是一座高山,那魏玘则是一树松柏,更颀长、更瘦削、更清减。

    原来,这是因为魏玘居住在金笼之中。

    金笼逼仄狭小,还有坏人环伺,他大抵过得不好,才会生得这样瘦。

    魏玘没有接过木碗,只凝视阿萝,眸光愈沉。

    半晌,他才道:“你吃。”

    阿萝微怔,很快又摇头,道:“我吃过了。”

    话虽如此,魏玘却瞧见,她眼神闪烁,白颊微红,两片唇更是淡薄无光。如此看,别说食粥,她应是忙碌太久,滴水也未进。

    他挑眉,只道:“是吗?”

    阿萝睫帘一颤,攥紧十指,道:“是的。”

    她不知自己被人看破,还当魏玘不吃鸡,又小声道:“你、你吃羊吗?”

    院里有羊。母羊产胎少,羊羔长成慢,她舍不得,才退而求其次、杀了一只鸡。但魏玘太可怜了,若他真想吃羊,她也是能忍痛宰一只的。

    “我家还有羊。”她的声音细细的,“你若想吃,也可以做。”

    魏玘不答,盯着阿萝。

    片刻后,他勾唇,开掌,长指锁住碗周,将其拎回阿萝身前。

    “吃。”他面色温煦,口吻却斩截。

    阿萝只好照办。她捧碗,抬匙,舀起热粥。

    魏玘抱臂,偏首观察她,看她喉颈微动、乖巧地吃了一口,眸光愈深。

    他原以为,听过那番金笼之说,她应当全然不信、如常待他,或信以为真、避他如鬼。何曾想,她信是信了,但并不害怕,反而对他心生怜悯。

    魏玘迟早要返回上京。

    在那之前,他不介意对她更好一些。

    ……

    二人用过膳后,阿萝回了屋。

    她忘不掉魏玘的说辞,又找出强身健体的进补方,打算为魏玘煎制。

    青蛇立在一边,看她左右忙碌。

    阿萝从未煎过这方,不熟悉药草的配比与火力的把控。因而制药时,她全神贯注、小心翼翼,浑然没有发觉——屋外乌云悬顶,天色渐暗。

    “轰隆!”惊雷突然炸响。

    阿萝受惊,失手摔落药杵。阿莱也吓得身躯一抖。

    “哗——”

    尚未回神,大雨已倾盆而下。

    阿萝一怔,当即想起魏玘,撇下阿莱,携伞赶往院里。

    晚天碰上急雨,屋外昏光沉沉。

    阿萝撑着伞,透过雨幕,看见枫树之下隐有黑影耸动,连忙奔赴而去。

    黑影正是魏玘。

    他单掌扶树,竟已站起身来,乍一看,身躯分外稳健。

    阿萝错愕:“你、你怎么……”

    按说魏玘的左腿尚未恢复,只凭他自己的力量,应当站不起来才对。

    “轰隆!”又是惊雷。

    一道闪电劈下,四周骤然明亮。借着光,阿萝看清,魏玘面无血色,修长的身躯紧绷如剑,正微微颤抖,显然是隐忍至极、强行按捺疼痛。

    阿萝不明白。这里没有笼子,她和阿莱也会帮助魏玘,他为何还要对自己这样狠?

    但此刻正有落雷,二人不该停留树下。

    阿萝上前,去搀魏玘的手臂,道:“我来扶你。”

    魏玘掀眸,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拒绝。

    ……

    二人共撑一把伞,向竹屋走去。

    雨势猛烈,狂风大作,竹伞被鼓得劈啪作响。阿萝劲小,险些没拿住竹伞,使出浑身的力道,才勉强顶着风雨,将竹伞稳住。

    魏玘受了伤,二人行动迟缓。待到入屋时,均已衣衫半湿。

    阿萝收伞,燃起燎炉,让魏玘坐在炉旁。

    她烧上水,又自内室取来绵布,放入魏玘手中,道:“你擦一擦,我去配些止疼药。”

    言罢,阿萝要走。可她还未转身,就看见那张绵布轻飘飘落在地上。

    看来,魏玘已疼得连绵布都握不住,约是一刻也离不开她。

    阿萝拾起绵布,返回魏玘身前,半弯下腰。

    “来。我为你擦。”

    魏玘默了片刻,最终依言抬首。

    他的面色依然苍白,因着淋雨,满是水痕,长发也湿润。恰有一缕发,正贴在他颊边,仿佛一道纵穿面庞的伤痕,脆弱又惨淡。

    阿萝拈着帕,凑到他面前,拂开那抹发,小心翼翼地擦起雨露。

    二人近在咫尺,气息几近相融。

    此刻,阿萝才发现,魏玘的眼型其实十分温柔——虽是凤眸,但眼弧平钝、眼尾微翘,只因他平素的眼神太锐利,才显得威严而冷冽。

    他的眼睫也长,被她不慎触碰时,会颤栗、蜷曲,扫得她指尖微痒。

    阿萝边擦拭,边思考,边困惑。

    她所看到的魏玘实在很矛盾。他有时强大,有时脆弱;有时好相处,有时很可怕。

    忽然,魏玘目光一抬。

    阿萝迎上他眼风,下意识停住,道:“怎么了?”

    魏玘不应,只注视她。

    阿萝当是她下手太重,正要道歉,却见面前人缓缓提臂。

    力量微渺,凝聚她发间。

    魏玘拈住她一簇鬓发,指尖顺流而下。

    青蛇盘踞桌面,无声观察二人。而在青蛇之后,是一壁彻亮的竹墙,映着憧憧的叠影。

    阿萝不解,又不敢乱动,只好道:“有东西吗?”

    魏玘淡淡嗯了一声。

    他翻腕,摊掌,引阿萝看去——手心空空如也;唯在指尖处,残留了一抹晶莹的水痕。

    阿萝松了口气,道:“你吓着我了。”

    她仍记得,他上次突然出手,是因百步蛇;这次,她还以为有什么可怕的虫子。

    “就算你不擦,过一会儿,应当就干了。”

    魏玘不答话,视线又低去。

    阿萝见状,也收声,接着方才的痕迹,再度擦拭起来。

    绵布拂过鬓侧,拂过颌角,逐渐落往颈项。

    阿萝凑近,打量魏玘喉头的一点微凸,见其间并无水痕,便自然而然地忽略过去,继续游走,蹭向魏玘的双肩、背膀与胸膛。

    行至腰际,她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其实……”

    “你应当把这身衣裳脱了。”

    魏玘闻言,眸温一凉。他还没回应,又听阿萝紧接道——

    “但你若是要脱,得等我走了才行。”

    魏玘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抬眼,扫往阿萝面上,恰见她双瞳剪水、凝眸看他。

    阿萝认真道:“我是女子。你是男子。”

    她不曾与旁人接触,却也读过许多书,其中不乏言情故事。对于内里缠绵悱恻的情愫,她虽然看得一知半解,但至少学懂了一点。

    “我们男女有别。除非两情相悦,不然,是不能互相看的。”

    魏玘沉默,片刻后,突兀笑了一声。

    是被阿萝气得。

    哪怕他一时落难,也不改皇子身份之尊贵。饶是撇开地位,只说容貌、才学、谋略、武艺等,在大越全境,乃至整个巫疆,也几乎无人能出其右。

    数不清的贵女争奇斗艳,只为做他枕边人。可这小妖女倒是标新立异——他还没想过要把她怎么样,她反倒先与他划清界限。

    “还有什么指教?”魏玘讥道,“可要指导本王恪守男德?”

    阿萝啊了一声:“什么意思?”

    譬如本王、男德,都是书里没有的词,她一个也不懂。

    魏玘不答话。他歇过片刻,已恢复了不少力气,夺走她手中绵布,作势要去解腰带。

    阿萝双肩一抖,连忙转过身去。

    她绷着背脊,声细若蚊,道:“你、你等等!”

    魏玘头也不抬:“又如何?”

    阿萝道:“我去给你打些水来,你擦擦身。你再把衣裳丢到屏风上,我帮你烤一烤。”

    ……

    魏玘在外室擦身,阿萝在内室忙碌。

    内室是寝室,陈设比外室简单,家具也更少。

    阿萝合了窗,又找来平日晒衣的一根木棍,拟着魏玘的身量,打算折去部分,供他作拐杖用。岂料她力道不够,忙碌好一阵,都没能成功。

    淅沥的雨声被窗板挡住不少。于是,整个竹屋都是她折木时的响动。

    魏玘听得莫名其妙,不知她在搞什么名堂。

    但于他而言,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接连忍了几日,终于能除去一身血污。

    擦身末了,魏玘撑住一旁的木桌,徐徐站起身来。

    他本就恢复力惊人,方才又开过先河,此刻再动左腿,痛感已降低不少。如此看来,要想尽快恢复,多加锻炼也未尝不可。

    魏玘扶着手边的物件,一路摸索,来到晒烤襕袍的燎炉边。

    他伸手,触碰袍角——仍是湿的。

    “你好了吗?”阿萝的声音突然传来。

    魏玘扯下襕袍,顶着潮意,向身上囫囵一披,才嗯了一声。

    阿萝闻声,绕过屏风,自内室走至外室。

    见魏玘站在燎炉前、还披着湿衣,她一讶,忙走去:“你的腿还没好,怎么又起来了?衣裳还没干呢,你就这样穿上了,是会生病的。”

    魏玘回首,循声睨去一眼,见阿萝仰着头、就站在他身后。

    她已换上干净的蜡染蓝裙,左手拿着木棍,右臂处似乎还搭着什么东西。

    “给你。”木棍被送来。

    魏玘接过,一眼便知它被折得太短,将其靠在一边。

    阿萝见状,意识到自己犯了错,面颊微红。她眨眼,又取下搭在右臂上的东西,递给魏玘:“还有这个。”

    魏玘以为是布,随手接过,却摸到几线纹路。

    他皱眉,两掌握住,顺势将物件展开、抖至身前,仔细一瞧。

    ——是一件衣袍。

    宽大,松弛,简朴。显然是男子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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