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滞在原地,越觉凝涩。

    如是从前,对此等说辞,她定会不假思索地反驳。可适才,她已亲耳听见——用处二字,系由魏玘脱口而出,并非旁人逼迫。

    阿萝僵立,摇摆良久,才道:“我不唱曲,他也待我很好。”

    来到肃王府后,她唯独在今夜唱过歌谣。那么,魏玘平时赠她的礼物应与唱曲无关。

    鱼杏儿听罢,又笑一声。

    阿萝看见,她立于阁前廊下,身影似被月光抽成细条,映上门扉,仿若毒蛇。

    只听她又道:“那说明,你于肃王,还有唱曲之外的其他用处。”

    阿萝呼吸收窒,连连摇头:“不是的。”

    “我和子玉……是好朋友。我愿意帮助他,他也愿意帮助我。”

    “好朋友?”鱼杏儿惊讶。

    “好阿姐,对不住,原是我想错了。”

    “肃王是越国皇帝的次子,哪怕是巫王见了他,也要依照越礼、跪地叩拜。我本以为,如他一般显贵之人,定不可能与你我这等平民成为朋友。”

    “对了。”鱼杏儿话锋陡转。

    “昨日,我在陈家丞身上看到一件藏青银纹襕袍,不知被谁缝补多次。听家丞说,那是肃王弃如敝屣的旧衣,瞧也不瞧,随手就赏给他了。”

    “我还当那是阿姐的心意。现在看来,既然你与肃王是朋友,那件襕袍应当与你无关吧?”

    阿萝默然以应。

    隐约之间,她的掌心疼得难受。

    她低头,抹去睫间的泪,摊平手掌,竟看见三五道印痕,宛如月牙镌刻。

    门扉那头,鱼杏儿的声音仍在继续——

    “阿姐,你我是同族,我说这些是为了你好。”

    “你不会把我说的话告诉旁人吧?良善如你,我信你不会害我。”

    阿萝不回话,扭头就走。

    ……

    这夜,阿萝辗转反侧。

    她头一回感觉,上京的春夜竟然这么冷,冰风如针,能穿破紧闭的门窗,直往人骨髓里刺,冻得她蜷紧身躯、仍毫无作用。

    阿莱躺在枕边,与小主人头首相依。

    以前,若是睡不着,阿萝会和阿莱聊天,或说她读书的收获,抑或说与蒙蚩的趣事。虽然阿莱是蛇,给不了任何回应,但她依然感到快乐。

    可现在,阿萝丝毫不想开口。

    她迷茫,无措,悲伤,也烦乱。哪怕是蒙蚩离开时,她都不曾有过如此情绪。

    在她看来,无论对谁,都不该讲求用处——这既不真诚,也太伤人,令她感觉自己如同绣花时的一根针、捣药时的一握杵,只是冰冷的工具与物件。

    魏玘当真这样看待她吗?

    阿萝无法肯定,却也不敢否认。

    她只知道,自己越发弄不懂魏玘,也越发弄不懂两人之间的关系。

    阿萝想过半宿,精疲力尽,终于入眠。

    ……

    次日睁眼时,寻香阁外喧嚣阵阵。

    阿萝精神不济,只躺在床上,并未起身查看。

    她的思绪依然很乱,像被急风打散的云团,松松地布在脑海。

    “咚咚。”叩门声传来。

    “阿萝娘子,小人给您送喜讯来了。”

    听出来人是杜松,阿萝精神一振。

    她记起,自己今日还准备拜托杜松,请对方带她逛上京城,以此打破秦陆的谎言——她可不能像现在这样,一直懒在床上。

    阿萝下床,忙不迭地更衣梳洗,前去应门。

    “吱呀。”门扉开启。

    只见数十名仆役手持竹笼,站在院内,身旁鸡毛散落、羊蹄印嵌入尘泥。杜松正候在门边,一看见她,立刻提步,迎上前来。

    他道:“娘子,您真是有福了。”

    阿萝还未弄清眼前的状况,听见这话,更加茫然。

    杜松咳了两声,道:“小人奉命,传达肃王殿下决意,两日后,殿下就将您……”

    话语突然一滞。

    阿萝不解,道:“将我如何?两日后要做什么?”

    杜松不答,挠了挠头,讪笑两声。

    将阿萝纳为侍妾,是魏玘昨夜的决定。甫一作出,便由陈家丞传达至王府上下,命众人为此各自忙碌——而他,就负责知会阿萝此事。

    可是,纳为侍妾一词,用巫语该如何说呢?

    他不知道,遂含糊道:“如此惊喜,小人先不说了。待时辰一到,您自然就会知晓。”

    阿萝闻言,虽然困惑,但也只得点头。

    她想,既然杜松说她有福,那应当也不是什么坏事。

    眼看糊弄过去,杜松放下心,又道:“还有,阿萝娘子请看。”

    他回身展臂,向众仆役斜斜一摆。

    “这些鸡羊是肃王殿下赏给您的,全是举国难寻的珍种,有矞艻羊、蓑衣羊、羖羊、淮南长鸣鸡、白毛乌骨鸡、金足白羽鸡……[1]”

    书中读过的名字接连冒出,换作平日,阿萝定会又惊又喜。

    可现在,她的心思不在此处。

    “杜松。”阿萝打断道。

    “我有事想请你帮忙,可以吗?”

    杜松怔愣,暗觉怪异——先前,无论他如何滔滔不绝,阿萝从未打断过他。

    可他还记着受罚的事,不愿得罪她,便道:“娘子请说。”

    阿萝眨眸,恳切道:“我想请你带我逛逛上京城。”

    “我来了这样久,都没有出去过。你放心,我不会走得太远,只想出肃王府看看。”

    话音刚落,阿萝就见杜松神情一僵。

    但很快,他又露出笑容,如常道:“阿萝娘子,这阵子不行,小人手头还有活要干呢。”

    这倒确实提醒了阿萝。

    她咬唇,心生懊悔,想自己又提了过分的要求,总不考虑旁人的处境。

    “对不住。”她道,“是我没想到这些。”

    纵如此,阿萝仍不愿放弃。

    她之所以规划这趟行程,本就不为游览,而是为证明魏玘与秦陆所说不同——于她而言,为了朋友,后者的意义自然更加重大。

    阿萝思忖,忽来了主意,道:“那,这样如何?”

    “我有上京城的地图,你只要将我领去,我自己逛便是。”

    话语至此,只见杜松默了须臾,眼珠一转,便抬起手臂,遥遥指向西方。

    “好吧。”他道,“阿萝娘子,肃王府的大门就在那儿。”

    “您就顺着找过去吧。要是您自个儿转晕了头、没找到地方,也别怪小人。”

    ……

    依照杜松的指引,阿萝一路前进。

    出发前,她还不忘换上做农活时的轻装,并让阿莱缠向手腕、带它一起离开。

    今日春光正好,暖意融融。

    阿萝走在肃王府内,背着手,轻轻哼着歌谣,与府中人擦肩而过。

    她注意到,有不少仆役对她投来目光,只一刹,又转开,仿佛蜻蜓点水。对此,她提裙、颔首,按照蒙蚩教导的礼节,逐个回应。

    杜松所指方向,与前往后花园的路径重叠。

    是以,阿萝穿过月洞门,迈入一片姹紫嫣红之中。

    她步伐轻快,并未在花草丛处过多停留。此刻,她的目标是离府的大门,还有上京城。真要游览后花园,待她回来后,还有的是时间。

    阿萝从不曾出门,但方位感尚佳,始终锁着杜松的指示,不曾挪移半分。

    虽然肃王府很大、让她走得有些累,但她依然很高兴。

    行过林间小径,阿萝抬腕,看向阿莱。

    青蛇盘身,立起脑袋,用那对乌溜溜的眼珠,与她对视。

    阿萝笑,唇边凝起梨涡,眸光温纯如水。

    她道:“阿莱,你高兴吗?”

    应当是高兴的。虽然阿莱是蛇,但她总感觉,它能与她同甘共苦。况且,它本就是自由自在的小蛇,这一点最令她羡慕。

    她又道:“书里说,有不少人都害怕蛇。”

    “所以,阿莱,只能辛苦你,稍后藏入我袖里。我们不能再给子玉添麻烦了。”

    阿莱只看她,瞧不出它听懂没有。

    阿萝放下手臂,继续走。

    这段路好长,也好远。她穿过花草,走过湖泊,经过假山,最终停下脚步。

    面前是一堵墙——高大,厚实,朱红。

    阿萝愣住了。

    她站在原地,看红墙向两端延伸,漫无边际地包拢着她。

    眼前已不再有路,红墙是路的尽头。

    她感觉自己没有走错,因她始终按照杜松的指示前进。可莫名地,她又感觉自己被这堵墙突兀吸附过去,像壁画一般,纹丝不动。

    应当是她走错了。

    是吗?

    阿萝想自己找,便离开红墙,向左侧摸索。

    这次,她走得很急,也很快,一双足腕反复交叠,到最后,竟跑起来。

    沿途中,她再度碰到很多人。他们依然看她,仍只看她一眼,就匆匆低下。

    她试图向他们问路,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她险些忘了,她根本就不会说越语。更不必提,他们一旦觉察她的接近,立刻就躲得远远。

    哪怕她招手、哪怕她拦路,他们也不会回应。

    好像她是鬼怪,更像她身后跟着鬼怪。

    阿萝跑了很久。

    她兜兜转转,停在错综复杂的假山石间。

    在一株芭蕉树后,她背靠假山,仰着头,顶着泪,攫取仅存不多的呼吸。

    阿萝不想哭,泪水却止不住地落。

    她忽然发现,打从一开始,离了魏玘、没有魏玘的准许,根本无人会帮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始终一无所知,也一无所有。

    可她明明还有好多事想做。她的阿吉在等她,她缺席十八年的天下也在等她。

    他怎能将她困在这里?

    为何偏偏是魏玘——偏偏是她的朋友、偏偏是带她离开小院的人,要将她困在这里?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萝转眸,透过泪眼,看见秦陆模糊的脸。

    他的声音依然压得很低,与她分明近在咫尺,却好似相隔千里。

    “别怕。”

    “我能帮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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