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玘沉默, 驻足于夜下,并未上前。
二人相对间,只见他眉峰不动、神色冷沉,袍角却经风吹拂、染上星点灯辉。
下一刻, 魏玘提步, 向她走去。
他经过她身旁, 不作逗留,只落一声:“进。”
阿萝回头,看陈家丞停于殿外,便矮身,向其点过一礼, 才追上。
谨德殿内,珠明玉映, 雅正开阔。
甫一入门,有小厮上前迎礼,看见阿萝,先是一怔, 很快又低头,恭敬道:“殿下,良医所已将敷药送来, 可要寻太医为您替换?”
魏玘挑眉, 道:“不必, 扔了。”
言罢, 他摆手, 屏退呆滞的小厮, 仍向内走。
阿萝不知二人说了什么, 但看魏玘若无其事, 便也不甚在意。
她亦步亦趋,一壁打量周遭,只见金辉四溢,陈设高致,举目之处极尽森严,当真像一座金铸的笼宇,密不透风,将人收入其中。
阿萝倍感压抑,吐息舒气,绕过珐琅山水屏,随魏玘走入后殿。
视线尽头,是一方紫檀长案,书卷散布、纸砚罗列。一只博山炉立于案角,香烟盘绕半空,萦向壁上悬挂的牌匾,将其上四字衬得愈发遒劲。
阿萝识越文,认出是为——含章可贞。
魏玘行至案边,坐上主位。
他曲指,叩向案间,示意道:“坐。”
阿萝回神,与魏玘相对而坐。
魏玘不多言,卷起袖袂,将手臂向前一递,五指松弛。
阿萝垂眸,顺势望去——他右掌缠布,处置敷衍,被鲜血洇得红透,已干涸、发硬。
她沉默,也不作声,只动指,小心拆下麻布。
眼前,伤口凌乱,血肉微翻,足见持刀人用力之深,似要将锋刃捏入骨血。
阿萝翻找藤筐,取出敷药与软布,净过患处,方才涂抹。
一时间,无人开口。药味清苦,弥漫近前。
魏玘不扰阿萝,沉沉凝视她。
视野里,少女娇憨、清丽,捧住他的手掌,正专心治伤。
此情此景,胜似巫疆月下。二人初见的那晚,她接近他,小心谨慎,又纯澈真诚,像稚鹿畏惧雄狮,却本能地散发着善意。
正回忆时,魏玘看见,阿萝掀起眼帘、觑他一眼。
他勾唇,道:“怎么?”
——口吻分外温和。
阿萝眨眸,道:“我阿吉还好吗?”
魏玘的神色霎时一沉。
阿萝的唇瓣咬了又松,泛出微白。
她道:“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他瘦了吗?变矮了吗?身子康健吗?”
“他……有没有和你提到过我?”
对于蒙蚩,阿萝连问五声,一声比一声恳切。
方才,她本专心为魏玘治伤,可周遭僻静,莫名令她想起蒙蚩。自从得知父亲音讯,她总是如此,连白日采药时也出神,险些把阿莱忘在后花园。
她想知道,十三年过去,她的阿吉是不是老了,是不是需要她的陪伴?
可魏玘并没有回答她。
阿萝只觉,指间手掌微动、迅速收了回去。
——隐有几分如梦初醒的意味。
她不安,以为蒙蚩状况不佳,悬心喉口,怯怯等待着眼前人的回应。
终于,魏玘道:“是为这个?”
阿萝不解,轻轻地啊了一声。
魏玘神色愈沉,眉间寒光迸发,字句掷地成冰:“你是为向本王打听蒙蚩,才特地候于谨德殿外,给本王上药?”
话语间,怒意隐隐,压迫感分外强烈。
阿萝见状,
心头一憷。
可她只惧了刹那,转瞬之间,又沁出几分委屈。
她不明白,魏玘为何总是这幅模样——阴沉,冷戾,气势迫人,好像谁都得依他的意思。
魏玘的确是越帝的儿子,可辛朗也是巫王的儿子。比起魏玘,辛朗要好得多,不会叫她妖女,不会强迫她留下,更不会利用她、胁迫她。
回到上京后,魏玘禁锢她、使用她、威胁她,却又声称,他对她好并不为图她的用处。
依她看来,魏玘是个满心算计、喜怒无常、令人畏惧的人,所作所为几乎与坏人没有两样。这让她很不喜欢,甚至,惹她生气。
更何况,她为他上药,本也不是为了蒙蚩。
阿萝直视魏玘,道:“不是。”
“陈家丞与我说,昨夜我昏厥时,你一直在边上照顾我,甚至耽误了治伤。所以,我想,我不能只受你照顾,也要帮你上药。”
魏玘闻言,眉关一拧,又徐徐松开。
他敛神,眸光褪去冷意,才浮出些许柔和,却听阿萝又道:
“你照顾我,我为你上药。我不欠你什么了。”
“这是交易,钱货两清。”
一席话说完,虽然细柔,但掷地有声。
魏玘的脸色霎时降至冰点。他凝定,紧攥左拳,眸光晦暗,似有薄焰翻滚。
阿萝不再开口,端端盯他,目不转睛。
红烛摇映,为她身影裹上火色,秾艳,昳丽,宛如雪里的一丛梅枝,坚韧又笃定。
两人相视良久。
最终,魏玘冷笑一声,道:“你倒是精明。”
“那本王就如你所愿,将蒙蚩之事也列为交易。”
他松指,翻腕,左掌倒扣案上,叩指声如擂鼓,短促又密集。
“你留在肃王府,本王只允你换他一条命。至于他过得好与不好,视你价码而定。”
阿萝听罢,心头一慌,顿时按几起身,向魏玘倾去。
她道:“你不是说,只要我呆在肃王府、不逃走,你就不会动我阿吉吗?”
魏玘没看她,淡淡扫视右手,也无话。
听人不答,阿萝急得泛泪,道:“你、你可以随意用我,像先前那样,引诱坏人。我还有很多钱,都可以给你。求你,别伤害我阿吉!”
魏玘这才瞧她,眉峰一挑,道:“本王缺吗?”
——神情饶有兴味,口吻却漫不经心。
“肃王府里的物件,任取一样,远胜你白银千两。肃王府里的人,任择一位,哪个不是置生死于度外、随本王调遣?”
阿萝没了底气,杏眸凝泪,道:“那你要我如何?”
魏玘勾唇,抬臂,五指上擒。
瞬息间,阿萝下颌一凉,受魏玘牵下颈去。
放眼看去,男人俊美、冷沉,凤眸半掀,好整以暇——他坐,而她立,乍看去,她分明比他高些,却似被他压住一截,无法与之抗衡。
只听魏玘道:“本王所要不多。”
“要你为本王解忧,讨本王欢心,令本王顺意。”
阿萝怔住,一知半解。
可尚不及她细问,忽听叱骂声起——
“魏子玉,你失了心智!”
“上京城谁人不知,你肃王夜入陈府、威力缚人,荒唐至极!”
“你历来持重,怎会如此冲动,滑天下之大稽!”
此人边痛斥,边接近。待阿萝循声望去,他已绕过屏风,彻底显出模样。
那是一名青衫老翁,身形瘦削,颧骨微陷,怒容满面。看见殿内情景,他眉关更拧,冷眼锐如铁笔,似要将两人戳出洞来。
阿萝惊讶,尚未定神,先觉颊侧一松。
转眸看,只见魏玘业已罢手,神情更冷,向老翁直直逼视。
剑拔弩张之时,人声又起——
“王傅,慢行!”
川连随之而来,看见魏玘,露出苦笑,抱礼道:“殿下。”
“不料王傅早归,属下尚未同王傅道明全貌。”
魏玘不作声,只起身,负手而立。
他抬颌,向阿萝,示意川连道:“带她回去。”
“本王亲自与王傅说明。”
……
阿萝挽篮,随川连向殿外走去。
她回头,再往内里,隔着一扇屏风,看见老翁已落座案前、正与魏玘攀谈。
越语隐约,迢遥含糊。阿萝虽然不懂,但也觉奇怪,只想二人适才针锋相对、似要争执,此刻却又平心静气、对坐而谈。
但很快,她就忘了这事,记挂起蒙蚩的安危。
魏玘说,要为他解忧、讨他欢心、令他顺意。可具体需要她怎样做?
他先前也说,待她好,并非图她的用处。但方才,他提及的那些事,何尝不是寻她的用处?他自相矛盾,左右推诿,叫人好看不懂。
阿萝迷茫,忧愁,始终无话。
谨德殿距配殿不远,行过游廊,不出百步可达。夜色深浓,肃王府人影未歇,左右看去,仍有不少仆役往来忙碌。
阿萝跟随川连,与众人擦身,返回配殿。
她提裙,向川连道谢后,刚要入内,却听身后人唤道——
“娘子,请留步。”
阿萝回眸,困惑道:“怎么了?”
川连道:“娘子为殿下处置伤势时,所用药物,可是出自良医所?”
阿萝摇头,道:“是我自己调的。”
那敷药,是她自医书学来,本以为系巫族独有,却在后花园见到了对应的绿植。正好魏玘右手受伤,她又有心帮助,才有了今夜之事。
川连目光一亮,道:“敢问娘子,功效是?”
阿萝忖了须臾,如实道:“主治攧扑损伤,若患处肿胀、出血等,可活血化瘀、舒筋止疼,不治内伤,不含整复[1]。”
她记忆甚佳,又常年读书,对此间内容已信手拈来。
得了结论,川连沉吟片刻,又道:“阿萝娘子,我有个不情之请。”
“昨日,我因职责所在,伤及旁人。那人年少顽劣,但本性不坏,又有二老辙待赡养,经过五次杖刑,眼下伤势不轻,我想……”
“不知娘子这敷药,能否借我一用?”
阿萝听他说完,心间已明了七八。
她垂眸,凝了半晌,才道:“你说的这个人,是杜松吗?”
川连神情一僵,并未立刻作答。
他记得,杜松曾怠慢阿萝、轻贱其巫疆出身,还胡乱指路、浇灭了阿萝对离去的期盼。故而提及时,他特意隐去名讳,欲将此事含糊过去。
良医所有职责在,不得向受罚之人提供药物。他看阿萝懂医,才出此下策。
谁知,阿萝聪慧,捉过些许特征,也能对号入座。
川连暗叹,自知所求不合情理,正要收回前言,却见阿萝点了点头。
“好的。”阿萝诚恳道。
“这敷药并未用完,待到明日风干,就不能再用了。”
“我不困。若你方便,可以领我去找他。我从前医过小兽,应当比你更熟悉些。”
川连一愣,又惊又喜。
他抱拳,道:“多谢娘子。还请娘子移步。”
阿萝拢筐,正要跟上,忽又记起什么,忙道:“等一等。”
“我要先回配殿取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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